张雪波的嘴角在抽搐,似乎想要说话,却说不出来。
她的心里在抽搐,因为张炎的弦外之音是太明显了,她当然听得出来。
她凄苦的目光落在丈夫身上,心里想道:“不,他不是胡虏,更不是岳少保所要杀的胡虏!他是我的成哥,是我甘愿生死与共的成哥!”
夫妻本是心意相通,但这次檀道成却好似没有明白妻子眼光中的含意。
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岳飞的故事,他被这个感人的故事完全吸引了。他根本就没有把“胡虏”与自己的联想在一起。他忍不住问道:“后来怎样?”
张炎吭声道:“还有什么怎样?”
檀道成道:“难道岳飞就,就这样……”被人害死这几个字他不忍说出口来,“也没人给他伸冤吗?”
张炎道:“伸冤?韩世忠说了几句话,就给罢了官,枢密使做不成了。连韩世忠都险受牵连,还有谁能为岳少保伸冤?还有谁敢为岳少保伸冤?
“后来怎样?还能有什么怎样?张宪和岳云就在风波亭上被他们私刑处决,总算他们对岳少保还‘客气’一些,‘恩赐’岳少保全尸,岳少保是给他们用毒酒害死的!
“谋反的罪名是要满门抄斩的,莫说伸冤了,岳少保的家属都不能保全!
“岳云死的那年只有二十三岁,尚未娶妻,张宪则是有妻子和女儿的。他的妻子就是岳少保的女儿,秦桧当然更加不能放过她们母女。
“幸好施全报讯得快,那一晚他和张保去劝岳少保逃狱,岳少保不从,张保自杀殉主,施全便立即逃出临安,去给张宪的妻子报讯。
“张夫人不肯逃离,她把刚满周岁的女儿交给一个她认为最可靠的仆人,然后她也自杀殉夫了。这个仆人不是别人,就是张保的儿子,亦即是我!”他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,听在张雪波耳中,却好像炸响焦雷,她大吃一惊,失声叫道:“那个女婴是,是──”
张炎嘶哑着声音道:“你还不明白吗,岳少保就是你的外公,你的母亲是岳艮瓶,你的父亲是张宪!秦桧权势滔天,莫说你武功平常,再好十倍也是报不了这个仇的。给你知道反而害了你,所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。”
张雪波呆若木鸡,心中如受刀割。
但现在还不是她悲痛的时候!
死者已矣,生者何辜,也要受到牵累?
外公和父母的惨死当然令她心伤之极,但丈夫更是她的亲人!
外公她没见过面,父亲她有没有见过,她自己也不知道。(她出生之后那年,父亲是否回过家里,张炎不说,她的记忆就只能是一片空白。)
外公和父母,只有母亲是曾经和她同在一起的。但周岁多一点的孩子能够知道什么呢?母亲也早已在她的记忆中模糊了。
但丈夫却是从小和她在一起长大的,十多年来,可说是和她形影不离。
外公和父母都已死了,丈夫则是活生生在她的眼前。
可是她的“爹爹”却要把她的丈夫置之死地!
还有公公,公公虽然不及丈夫之亲,但这么多年,公公对她也是十分疼爱的。而现在,公公就快要死在她的面前了。她已经预料到爹爹就要说到眼前之事了,心念未已,果然便听得张炎涩声说道:“我为什么要杀他们,现在你明白了吗?”
她一片迷茫,似乎明白。明白的是她爹爹的想法,不明白的是爹爹这样做该是不该?
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:“我不明白!”
张炎皱起眉头,好像有点恼怒了,沉声说道:“还不明白?你的外公,你的爹爹,一生和金人打仗,你怎能嫁给一个金国的小王爷?”
张雪波低下头轻轻说道:“不嫁我也已经嫁了。”
张炎瞪着她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这名字的由来?”张雪波避开他的目光,道:“请爹爹说给我听。”
张炎说道:“好,你听着。这个名字,是你的母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,为你取的。你的外公和爹爹在风波亭遇害,所以你的名字叫做雪波。意思就是要你记住风波亭的冤狱,要为外公和生身之父雪冤。”
檀道成道:“不错,是要雪冤,但这笔帐应该算在宋国的皇帝和秦桧的头上吧。”
张炎喝道:“秦桧是你们的奸细,岳少保若不是为了抗金,也不会被秦桧害死。岳少保临终的嘱咐,就是要我们杀胡虏,救百姓!”
檀道成冷笑道:“金国的人也不见得个个该杀吧?”张炎怒道:“你们不是金国的普通百姓,是金国的贝勒、贝子!我和雪儿说答,不许你胡扯,再胡扯,先打死你!”张雪波挡在丈夫身前,张炎沉声说道:“你还要护住他们?记住,你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!”
张雪波的心已经碎了,茫然反问:“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又怎么样?”
张炎亢声道:“那你就只能把他们当作敌人,不能把他们当作亲人了!对待敌人应该怎样,难道你还不懂?”张雪波抽噎道:“我、我、我……”张炎心里叹气,说话的声音稍微柔和了一些:“你怎么样?”
张雪波道:“我、我没法子把他们当作敌人。他们没害过汉人,他们没做过坏事,他们对我很好。”
张炎冷笑道:“金国的王爷还能是好人吗?”
张雪波道:“这十多年来他们也是像咱们一样,在这山上过平静日子,打的只是野兽。爹爹,当初也是你把我许配给成哥的!”
张炎捶胸道:“要是我早知道他的身份,我焉能铸此大错。但如今既已知道,你就不该为儿女之情忘家国之恨了!”
张雪波道:“成哥是我丈夫,我又没见过他做过坏事,我恨不起来!”
张炎冷冷说道:“没做坏事?他设法和咱们住在一起,是何居心?他把你骗得作他的儿媳妇,恐怕就是一个阴谋!”
张雪波道:“他们是在咱们之前,就来到这里的。爹爹,你怎能怀疑他们是早已知道咱们的身份?”
张炎说道:“唉,雪儿,你不懂得人心险恶。当年,我为什么和你躲上这座荒山呢,因为我不敢住在宋国的地方,也不愿意被金人统治,当年这座荒山还是在宋国疆界之内,但却是三不管地带,所以我只能选择这个地方避难。当年躲上这座荒山避难的人虽不很多,也不只咱们一家的。这种情形,料想他们也知道的。
“他们不过比咱们先来几个月,说不定就是先来此处侦察的呢?侦察一时没有结果,他们就索性定下放长线、钓大鱼的计划,等待咱们上钩呢。”
张雪波道:“爹爹,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。公公已经说过,他是根本就不知道你的来历的。”
张炎怒道:“你还叫他公公,你相信他的话,还是相信我的话。即使初来的时候,他不知道我的身份,但他和我结成亲家,那还有不打听我的底细之理?只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罢了。”
檀公直一直静听他们父女辩论,此时忽地说道:“张大哥,要是你肯讲理的话,我倒想多说几句。”
张炎道:“好,你说,反正说什么我也不会饶你,你是死定的了,让你多说几句,也好令你心服!”
檀公直淡淡说道:“张大哥,我不否认你是一条好汉,但你未免自视过高了吧?”张炎哼了一声,说道:“我不过是张家的仆人,你这话是讥讽我呢还是不服气死在我的手下?”
檀公直说道:“不是这个意思,说真话,你的忠义行为,我是从心底敬重你的。但依你的说法,我是一个坏心肠的金国王爷,这样的人,又怎肯为张宪的一个仆人在荒山捱苦十八年?你别误会,我不是看轻你,但依世俗之见和一个王爷应有的想法,我的身份似乎是和你有颇大距离吧?”
张炎冷笑道:“不错,我是仆人。但雪儿可是岳少保的外孙女儿!”
檀公直道:“你别急,我正要说到这点。以我的身份,倘若是为了要害岳少保而捱苦那还说得过去,岳少保的外孙女似乎还不值得我为她抛弃荣华富贵吧?”
张炎道:“岳少保虽然死了,但还有许多旧部在生,你的儿子娶了他的孙女儿,可以用来笼络他的旧部。”檀公直道:“她做我的儿媳也有七年了,我若有此心,为何直到如今还留在荒山?”张炎冷笑道:“那是因为她还有我这么一个爹爹,只要我一天活着,你们就休想利用她!”
檀公直道:“对呀,那么我为何不早日害死你呢?难道你以为我这样笨,连这点都想不到吗?你的武功比我弱,我可以完全瞒过雪儿,叫你身上没带半点伤痕就将你害死。”张炎窒了一窒,半晌说道:“可能是你认为时机未到吧?总而言之,你是金国的王爷,我就要杀你!”话虽如此,显然他对自己的判断亦已有点怀疑了。给张雪波的感觉是,他只能执着公公是金国王爷这点“理由”,别的就不敢和公公讲理了。
檀道成叫道:“你怎能这样蛮不讲理,这十多年来,我们和你过的都是一样日子,我的爹爹早已不是金国的贝勒了!”
檀公直忽道:“孩儿,你不要骂他,我只是为他可惜!”张炎怔了一怔,道:“你为我可惜什么?”
檀公直道:“可惜你在岳少保生前,没有机会受过他的教导。”
张炎冷冷说道:“我现在就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!”
檀公直道:“你口口声声说是遵奉岳少保的遗训,岳少保若是泉下有知,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你的耳光!”张炎大怒道:“你死到临头,还敢对我侮辱!”
檀公直道:“岳少保的遗训叫你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的么?你知不知道岳少保在朱仙镇大捷之后,曾发过一道檄文。檄文说他将渡河收复失地,叫金国的老百姓不要附从兀术与他为敌,檄文说只须遵从他的号令,他对金人汉人都是一视同仁。在朱仙镇大捷之前,他又曾上过一道奏章,是给宋国的皇帝赵构的,他反对赵构和秦桧向金国求和,但也说明他并不是反对和平,只是要在平等的地位媾和。可见岳少保也并非要与所有的金国人为敌,要不要我把这道奏章念给你听?”
张炎呆了一呆,说道:“你对岳少保的言行倒似比我还要熟悉!”
檀公直道:“秦桧曾经把他这道奏章抄了一份,叫人送给金国的皇帝,那时我还是金国的贝子,而且和皇帝是近亲,我看过这道奏章。但后来不久,我就抛弃了金国的王位了。”张炎怎敢相信,冷笑说道:“你就因为看了岳少保这道奏章,受他感动,因而抛弃王位?”
檀公直道:“当然还有其他原因,即使我没看到这道奏章,我也要逃亡的!”张炎听得“逃亡”二字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说道:“什么,你的姑姑是王太后,金国的当今皇帝是你的表哥,你也要逃亡?”
檀公直道:“信不信由你,我无须向你细说!”
张炎冷笑道:“我不是三岁小孩,你以为你用花言巧语就可以骗我相信,放过你吗?”说至此处,提高声音喝道:“不错,岳少保杀的只是敌人和坏人,但谁能证明你已经不是金国的王爷,更可有谁能证明你是好人?”
檀公直忽地轻轻一嘘,道:“噤声,好似有人来了!”张炎吃了一惊,说道:“是你的手下来了么?”目光陡露杀机,张雪波恐他伤害丈夫,连忙扳着他的手。
檀公直道:“你、你们父女快,快躲进复壁去,别多问,迟就来不及了!”声音低沉,但很坚定。
张炎本来是不敢相信他的话的,但檀公直的话语却似有一股令他不能抗拒的力量,心里想道:“好,我且看他弄什么玄虚?”当下在墙壁上轻轻一按,墙壁打开一道暗门,张炎就把雪波拉进暗门。
这道复壁的暗门,是张炎暗中布置的。檀公直父子每年总有大半的时间外出打猎,每逢他们父子出去打猎,张炎就把女儿支开,叫她去拾野菜或割柴草,他则留在家中布置机关。后来两家合而为一,复壁却没拆掉,他仍然住在复壁另一面他自己原来的房间,利用这面复壁来监视这边的动静。那天檀公直和客人说话,他就是藏在复壁里偷听的。
他以为檀公直不知道这复壁的秘密,不料檀公直早已知道了。他进了复壁,暗门跟着关上。张雪波诧异之极,轻轻说道:“爹,想不到你还是个巧匠,你布置的机关,连我也瞒过了。”
张炎则不由得心中一动,暗自想道:“檀公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,那天我偷听他和客人谈话,他若是早已知道,为何不杀了我?”
张炎没有说话,伏在墙角,把耳朵贴地听声。
张雪波突然想起一事,道:“不好,成哥的穴道还没解开呢,来的若是坏人,这,这,爹爹,你──”
她想叫爹爹出去给丈夫解开穴道,但知道爹爹是绝不肯答应的,正在想用什么法子“胁迫”爹爹答允,张炎已是握着她的手,在她掌心写道:“别作声!”
原来张雪波还没有听见什么声音,他却已隐隐听见有脚步声了。
这“伏地听声”的本领是他自小就练成的,积数十年经验,他听得出是有三个人走来,但离开他们的家少说也还有百步之外的距离。
在这样远的距离,本来咬着耳朵说话,来人还是听不见的,但他不敢冒这个险。而且他已经知道女儿的意思是要他出去解穴的了,莫说他不愿意给檀道成解穴,即使愿意,也是来不及了。既然是做不到的事,那又何必多说?
他听出了果然是有脚步声,不由得心头陡地一震,暗自想道:“我有数十年伏地听声的经验,也要来人到了相近百步之内方始听得出来。檀公直中了剧毒,过了这许多时候,按说已是去死不远了。将死的人,听觉怎能还如此敏锐?”
心念未已,他忽地又听见檀公直在说话了。是用“传音入密”的功夫说话,声音凝成一线,比蚊子的叫声还小,张雪波就听不见。不过他却是听得很清楚的。
檀公直道:“你知道被点穴的是哪个穴道吗?”檀道成道:“愈气穴。”张炎把张雪波拉近贴着墙,该处墙上有一道小小的缝隙,眼睛贴着缝隙,看得见外面情景。只见檀公直双指挟起一颗黄豆,这盘黄豆炒肉本来是晚饭的小菜之一,不过他挟起一颗黄豆,却不是送入口中,而是把它轻轻一弹,向檀道成飞去。
说也奇怪,这颗黄豆一弹,檀道成就站起来了。不但站起来,而且走到父亲的身边了。
张雪波虽然看不见黄豆打在丈夫身上哪个部位,但看见丈夫能够走动,亦已知道是公公用这颗小小的黄豆替丈夫解开了被封的穴道了。
张雪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,吁了口气。她又喜又惊,暗自想道:“想不到公公还有解穴之能。他能够替儿子解穴,大概自己也不会死了!”
张雪波松了口气,张炎则是不由得大大吃惊。这时他方始知道他是低估了檀公直的内功造诣,他暗骂自己胡涂:“他和我说了这许久的话,还能够支持得住,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在拖延时间运功解毒的了。唉,我也是太过相信这毒药的厉害了,早知如此,我,我──”
早知如此,该怎样呢?此际,他自己也是答不上来。是该早就把他杀掉吗?这话若是早半个时辰问他,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答是。但现在他却是不敢说非杀檀公直不可了。因为他自己亦已是在思疑,不知檀公直到底是何等样人了。
檀公直在喘声,跟着大声咳嗽。
檀道成扶他坐稳,问道:“爹,你怎么啦?”
檀公直坐在板凳上,背靠着墙,一边咳嗽,一面说道:“唉,我不行了!”他用弹指神通的功夫替儿子解穴,的确是差不多耗损了他刚刚凝聚的真气了。
就在此时,三个黄衣人走进了屋子了。
为首的那武士打了个哈哈,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檀贝勒,别来无恙,还认得小人么?”
檀公直连连咳嗽,喘着气道:“原,原来是哈都尉,请,请恕失迎。”心里想道:“哈必图是龙骑兵中著名的勇将,我倘若没有中毒,自不怕他。但如今我的真气尚未凝聚,功力最多不过恢复两分,只怕是打不过他了。”哈必图道:“多谢王爷还记得小人,但我早已不是龙骑兵的一个都尉了,十年前皇上已经将我内调入宫,如今我是一等御前带刀巴图鲁。”龙骑兵是禁卫军,巴图鲁则本来是个封号,意义为“勇士”,有功劳的将军,也常有被封为“巴图鲁”的。但“御前巴图鲁”则是金国皇帝的贴身侍卫,侍卫而加上“巴图鲁”衔,地位已经在一般侍卫之上,“一等御前带刀侍卫”那更是非同小可,地位已是不在“龙骑兵总尉”(相当于御林军统领)之下了。若论和皇帝的亲密关系,龙骑兵都尉都不能相比。哈必图自报官衔,得意之情,溢于言表。
檀公直淡淡说道:“檀某僻处荒山,孤陋寡闻,恭喜哈大人升官。”
哈必图道:“这两位是我的同僚。他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,老大叫呼沙龙。老二叫呼沙虎。”
那两个黄衣武士跟在哈必图后面,齐齐踏上一步,垂手贴膝,躬腰说道:“二等御前巴图鲁呼沙龙呼沙虎拜见王爷。”檀公直仍然背靠着墙,动也不动,说道:“不敢当。嗯,三位、三位巴图鲁同日光临,可真令我受宠若惊了。请原谅,原谅我不能起立,多有失礼。”
哈必图冷笑说道:“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人,怎敢有劳你王爷起立。不过,我们是奉了皇上之命而来的。”说至此处,陡地提高声音喝道:“檀公直,皇上宣召你入京,快快跪下接旨!”
檀公直仍然动也不动。呼沙龙变了面色,喝道:“檀公直,你敢违抗圣旨吗?你知不知道,违抗圣旨该当何罪?”檀公直淡淡说道:“大不了是个死吧?”
哈必图向呼沙龙打了个眼色,示意叫他不可妄动,放宽语气,说道:“檀王爷,你别惊疑,念在往日的交情,待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。”
檀公直道:“好,你说!”连声咳嗽。檀道成轻轻给父亲捶背,心里着急之极。原来他的穴道虽解,功力尚未能够恢复。
哈必图道:“说老实话,依你当年的所作所为,皇上确实是对你十分不满。但你可知道你令得皇上最恼怒的是什么事吗?”
檀公直道:“我做过的事情几乎没有一样是合皇上心意的,但以何者为最,请恕我缺乏自知之明,倒要请你指教。”哈必图道:“贝勒言重了,指教二字,奴才如何担当得起?这只是皇上的意思,是我这次奉命出京之时,皇上和我说及贝勒当年之事,我才知道贝勒获罪之由的。”
檀公直道:“好,那就算是皇上对我的指教吧,请你转述。”哈必图道:“皇上最恼怒的是两件事情,一、你要杀秦桧。那时秦桧已经投降咱们金国,皇上正要将他重用,不过事关机密,不便公开,也不便和你详言,但皇上料你也会多少知道他的用意的。你却一而再,再而三地劝皇上杀掉秦桧,皇上真不知你是何居心?”
檀公直道:“我要杀秦桧的理由,当年也曾禀告过皇上的,皇上没告诉你么?”
哈必图道:“皇上说了。皇上说,不错,秦桧是个反复无耻的小人,但你要用这个理由杀他,却是大大的不对。”檀公直道:“有何不对?”
哈必图好像听到了最荒谬的问题,愕了一愕,大声笑道:“王爷,你是装胡涂呢还是真的不懂?事实早已证明,秦桧的反复无耻,那只是对宋国有害,对咱们金国却是大大有功。若不是他,怎能害死岳飞,岳飞不死,中原之地都要被他收复,还谈得到吞并宋国么?”
檀公直说道:“吞并宋国,不知还要打多少年的仗,兵连祸结,又有什么好处?圣明天子,应该以德服天下,徒仗武功,人心不服,只有埋下祸根。若依靠阴谋诡计,侵害邻邦,纵然得益一时,长远而言,恐怕更非善策!试看秦桧害死岳飞之后,宋国的百姓,又有哪个不悼念岳飞的,不痛恨秦桧,民心沛然莫之能御,吞并宋国又岂易言?”他说了这一番话,连连咳嗽,气喘吁吁。
哈必图冷笑道:“你的大道理留待见到皇上再说吧,我不和你争辩。”
檀公直道:“我未必能见到皇上了。不过,你说的也对,时间无多,还是言归正传吧。皇上最恼怒我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?”
檀道成一面替父亲捶背,一面说道:“唉,对牛弹琴又有何用,爹爹,你还是省点气力吧。”
躲在复壁里偷听的张炎心里却是明白,檀公直的那番话并不是说给这三个“巴图鲁”听的,是说给他听的。“原来檀公直曾劝过金帝杀秦桧,我真是错怪他了。”听见檀公直喘气的声音,心里好生难过。
哈必图横了檀道成一眼,对檀公直冷冷说道:“第二事,你已经说到了皇上之所以恼怒你,就是因为你反对他对宋国用兵。哼,皇上亲口对我说,因为你反对他用兵,他还曾怀疑过你呢!”檀公直道:“哦,怀疑什么,怀疑我是里通敌国的奸细么?”哈必图道:“那倒不至于,以你的身份当然也不甘于只做奸细。老实说,皇上对你的疑心,可比奸细这个罪名大得多!”
檀公直道:“哦,那我更非知道不可了,请直说吧!”哈必图道:“皇上怀疑你是想笼络人心,图谋篡位,换句话说,就是你要造反!因为你知道有一部分官兵不想打仗,百姓也大都是怕打仗的,你反对皇上对宋国用兵,就可以收买人心。还有,你虽然不是里通敌国,但你主张与宋国平等谈和,宋国也必定乐于助你篡位。结果和里通敌国也是一样了!”
檀公直冷笑说道:“原来皇上也知道人心不想打仗吗?但皇上既然对我疑心这样大,为何还要召我进京?你又为何叫我不必害怕呢?”哈必图道:“皇上对你的怀疑那是已经过去了。”其实他知道是未曾“过去”的,只是他奉了皇帝之命不能不这样说以安檀公直之心。
檀公直道:“皇上现在就不怀疑了么?”
哈必图道:“老实告诉你,皇上最初也还是疑心的。但经过这么多年,皇上已经查得清楚,你并没有逃到宋国,也没有和任何一位握有兵权的将军来往,差不多二十年都是在荒山隐居,皇上才不疑心的。”
檀公直道:“但我的主张还是和原来一样!”
哈必图道:“皇上说你那些迂腐之见不值一驳,但只要你还没有实际的起兵反他,他就可以大度包含,不咎已往。而且秦桧亦已死了,皇上也不在乎你曾经要杀秦桧了。皇上认为你是个人才,他还是要用你的。好,皇上的话,我都对你实话实说了,你可以安心了吧?”
檀公直道:“安心又怎么样?不安心又怎么样?”
哈必图道:“皇上对你这样宽厚,老实说我也为你庆幸。你若没有别的怀疑,那就安下心来,赶快接旨吧!”檀公直道:“请恕我不能接旨!”
哈必图勃然变色,说道:“我说了这许多话,都是白说了!你可知道,你不接旨的后果吗?”
檀公直道:“可惜你不早来两时辰,如今我想接旨也不能了!”
哈必图道:“却是为何?”檀公直道:“你瞧我现在这模样,还能和你上京么?”
哈必图素知檀公直武功高强,他进来的时候,看见檀公直这副萎糜不振的模样,已经有点疑心,还道这是檀公直假装出来的,但经过了这半枝香谈话的时间,看来又不像是假装,他不禁心头一跳,连忙问道:“檀王爷,你怎的弄成这个模样,是有病吗?”
檀公直缓缓说道:“老实对你说吧,我早就料到你们会来的。我想不到皇上会赦免我,与其迟死,不如早死,因此我在两个时辰之前,已经服毒了!”
哈必图大吃一惊,跳起来道:“什么,你已经服毒?”
檀公直道:“不错,我是因为看见你们来了,想听听皇上有什么话对我说,勉强运用内功才能够支持到此刻的。”
哈必图叫道:“王爷,你不能死!赶紧运用内功,多支持一些时候。待我给你解毒!”
檀公直苦笑道:“不行了,我已经筋疲力竭,支持不了啦!这剧毒也不是你能解的!”
哈必图叫道:“我不信,待我看看!”他对檀公直的武功颇为忌惮,心里还有点恐怕他弄假,当下小心翼翼地踏步上前。
檀道成拦在父亲面前,双目向他怒视。
哈必图道:“这位想必是贝子吧,请让开!”
檀道成怒道:“我不知什么贝勒贝子,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家,我是我爹爹的儿子。你们擅自进来,已属无理,我不许你碰我的爹爹!”
哈必图无暇多言,喝道:“滚开!”一掌就向檀道成打去。檀公直叫道:“哈大人手下留情,我这孩子是不懂武功的!”
哈必图练的是大力鹰爪功,使出来的却是迷踪掌法。本来鹰爪功属于阳刚一路,迷踪掌法则以飘忽见长,并非以力取胜,两种不同路子的武功是很难兼练的。檀公直见他出手,也不禁有点佩服,心里想道:“他能够把极其刚猛的掌力藏于阴柔的掌法之中,纵然还不能说是自成一家,也是很难得了。怪不得皇上将他重用。”
心念未已,只见哈必图这一掌已是打到了檀道成的胸前。这一掌变幻无方,可虚可实,若然是打实了,檀道成不死恐怕也得重伤。学武之人,在生命受到危险的时候,自是本能的会用全力抵御的。檀道成大喝一声:“我与你拚了!”立即还击。
他使的这招有个名堂,叫“铁门闩”,是攻守兼备的招数。一掌护胸,一掌反拨敌腕。
但哈必图的掌法真是奇幻无比,檀道成的“铁门闩”也闩不住,只听得“乓”的一声,他这一掌已是结结实实地打在檀道成的胸膛上。这一刹那,檀公直不由得冷意直透心头,暗叫:“糟了,糟了!”
原来他刚才说出儿子不懂武功,请哈必图手下留情的那句话,真正的用意其实还不是真的要向哈必图求情,而是提醒儿子的。
要知哈必图是奉命来召檀公直入京,当然是不能做得太绝,要是檀道成假装不懂武功,也不用内力招架,哈必图一定不会施展杀手。但若给他知道檀道成的武功几乎可以和他棋鼓相当,那就非逼他施展杀手不可了。檀公直暗示儿子放弃抵御,这一着看来虽是“险棋”,其实是只有如此,才能保得住儿子的性命。
但见面一招,儿子就给哈必图打个正着,这却也是大出檀公直意料之外的!
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之外的!
但还有更加令他意料不到的事情在后头。
檀道成被哈必图一拳打着,整个身子飞了起来,但在檀道成的感觉,却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,又轻轻放下似的,他脚沾实地,发觉自己竟然是毫发无伤。这个结果,不但是他的父亲始料之所不及,连他自己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。这刹那间,他不觉一片茫然,呆呆地望着哈必图。
哈必图哈哈笑道:“檀王爷,你倒也不算骗我。令郎虽然懂得一点武功,但武功却甚平庸,以你所学,说他不懂武功也不为过了。我只奇怪,你一身惊人本领,为何不传儿子?”
檀公直是个武学大行家,只要对方一出手,他就能够看出这人武功深浅。在他的估计,哈必图的武功应该是和他的儿子相差不远的,但如今哈必图竟然说他的儿子的武功平庸,而且看样子又不像是说“反语”。
“难道是成儿终于听懂了我的暗示,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冒了生命的危险,假装不懂武功吗?”但看儿子那一派茫然的神态,又不像是假装得来。
他大惑不解,也只能假装胡涂,打了个哈哈道:“小儿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,我也只是盼望他能够无灾无难,在山上打猎过这一生的,一个平凡的猎人,又何须懂得什么高深的武功?何况即使练成了绝世的武功,也是难免一死,练成功了又有何用?”
有个原因,檀公直一时尚未想到,原来他的儿子是给张炎以独门重手法点了穴道的。而且他在喝了毒汤之后,内力剩下来的亦已不及原来的两成。虽然他仍然是可以用一颗小小的黄豆,就给儿子解开穴道,但却未能令儿子的气血畅通。这种用重手法所点的穴道,勉强解开之后,最少还得半个时辰,方始能够恢复原有的功力。
檀公直话犹未了,哈必图已是一跃而前,掌心贴上了他的大椎穴。原来哈必图对他还是不无顾忌,所以檀公直苦笑说道:“反正我已是快要死的人了,要是你肯给我一个痛快,让我马上死亡,我是求之不得!”哈必图道:“檀王爷,你别这样想,你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呢,你要死我也不能让你死的!”
说话之间,他已替檀公直把过了脉,心里想道:“看脉象是衰弱已极,离死不远了。难道当真是服了毒?”当下回过头来,向呼沙龙招一招手,说道:“你来看看檀贝勒中的是什么毒?”
原来呼家兄弟的所学各有所长,呼沙龙是对药物学甚有研究的,而且擅于解毒。
他上来仔细察视,不觉皱起眉头。
哈必图的心上好像悬了十五个吊桶,连忙问道:“怎么样?”呼沙龙道:“檀贝勒的确是服了剧毒,主药是孔雀胆!”
哈必图虽然对药物学无甚研究,也知孔雀胆是天下七大剧毒之一,孔雀胆研成粉末只须蘸上一点,放在茶酒之中给人服下,就可以立即令人七窍流血而亡,这种剧毒几乎是无药可解的!
他吃了一惊,说到:“还有救么?”
呼沙龙沉吟不语,哈必图大为着急,继续说道:“呼老大,请尽你的所能,挽救檀贝勒的性命。无论如何,咱们也得让他见到皇上。”
原来金国的皇帝,要他们把檀公直抓来,真正的目的当然并不是要重用檀公直,而是有件关于王室的秘密,他要套出檀公直的口供。另外他还要利用檀公直来收买人心(檀公直是反战派所拥戴的人)。金国的皇帝年已老迈,正想传位给太子,他想在传位之前,亲自处理好这件事情。
皇帝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企图明明白白地告诉哈必图,但他的圣旨却是说得十分明白,要活的,不要死的!是以哈必图必须设法挽回檀公直的性命。他对呼沙龙说的那句话,其实亦即是向呼沙龙暗示:“这老头要死,也得让他见到了皇上才死!”
呼沙龙道:“哈统领,你身上备有大内秘制的续命金丹么?”哈必图道:“有!”呼沙龙道:“先给他服下一颗。”檀公直道:“我已不想活了,又何必糟蹋你们的续命金丹。”
哈必图道:“你不想活也不成!”一托他的下巴,把一颗续命金丹硬塞入他的口中,逼他咽下。
呼沙龙道:“这药丸虽然称为续命金丹,但是否能够续命,这可还得看檀贝勒自己。”檀公直板起面孔不理会他。哈必图则问道: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呼沙龙道:“说实话,续命金丹也是解不了孔雀胆之毒的,但可以略为缓和毒性的发作。倘若换了另一个人,最多也只能‘续命’十二个时辰,到了明天,仍是不免一死。不过,檀贝勒和别人不同,他是练有上乘内功的,只要他有求生之念,运用内功调匀气息配合药力的运行,那么说不定还可以见得到皇上。”
哈必图微笑道:“蝼蚁尚且贪生,何况是人。檀王爷,你是恐怕皇上降罪才服毒的,现在什么都说明白了,皇上对你实是宽厚无比,你应该可以抛开顾虑,不再求死了吧?”檀公直也微笑道:“你现在才劝我求生,不嫌太迟了么?”
哈必图道:“不会迟的。你没听见呼沙龙说吗,你已经服了续命金丹,只要你有求生之念,你就可以活下去!”檀公直道:“能够活多久?”
呼沙龙道:“人寿难测,不过能够多活一天都是好的。”檀公直哈哈笑道:“多活一天又有何用?”
呼沙龙道:“当然不只多活一天。檀贝勒,我和你说老实话,不错,续命金丹并非对症解药,我不是神仙,也不敢妄断你的寿元。但以你的内功造诣,加上我们的小心照料,我敢担保,你总可以活着见到皇上!”
檀公直笑道:“你们要我活下去,原来是为了方便你们交差。多谢了!”
哈必图怔了一怔,说道:“这是为了你的好呀,蝼蚁尚且贪生呢,我们要你活下去,难道你反而不愿意么?”檀公直道:“可惜我不是无知无识的蝼蚁!”
哈必图道: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檀公直笑而不答。
哈必图道:“檀王爷,你不要动什么胡涂念头了。请你接过圣旨,跟我们上京去吧。你走不动也不打紧,我们会抬你下山,山下有车马备用,我们会照料你一路平安的。”檀公直道:“我早已说过,我不能跟你们上京!”哈必图道:“为什么还是不能?难道你不想活着见皇上?”檀公直道:“反正迟早都是一死,我想死得安乐一些,这里是我的家,我想在家里死。省得长途跋涉,到了京城也是个死。同时也可省掉你们沿途照料我的麻烦!”
哈必图道:“但这是圣旨呀,你怎能辜负皇上之恩,拒绝上京面圣?”
檀公直道:“你们替我谢圣上洪恩吧!”
哈必图道:“皇上还准备重用你呢,你到了京师,皇上一定会想尽办法挽救你的性命。大内有的是灵丹妙药,还有御医替你医病,说不定你还可以长命百岁!”
檀公直笑道:“对呀,如此说来,皇上是认为我还有用处,才希望我活下去的,但我对皇上丝毫没有用处,皇上也不在乎我是生是死了。”
哈必图道:“檀王爷,你文武全才,怎么能说是没用?”檀公直道:“哈大人,多谢你给我脸上贴金。但好像你刚才也说过,我那些主张,皇上认为是‘迂腐之见’,直到今天,皇上仍是十分不满的。我不会改变我的主张,那么又何必去惹皇上的讨厌?”
哈必图禁不住勃然发作,说道:“抗旨之罪,檀王爷,你是知道的。不错,你服了毒,你已拚了一死,但令郎呢,你不想令郎受到连累吧?你若肯奉旨,令郎可以继承你的爵位,有不尽的荣华富贵供他享受;但要是你不肯接旨,嘿嘿,后果如何,那我──我可就不敢说了!”檀道成冷冷说道:“有什么不敢说,大不了把我处死,我能够和父亲同生共死,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!”向父亲磕了个头,继续说道:“爹爹,你为了金国百姓,反对打仗,你才是真正的忠臣!爹爹,你舍生取义,不惜抛弃富贵荣华,你真是我的好父亲!我也不要做什么贝子,我只要做你的儿子!”
檀公直微笑道:“你也不愧是我的好儿子。”
哈必图放软口气,说道:“咱们还可以慢慢商量,不必忙着寻死觅活。对啦,听说贝子已经娶了一个汉人之女做妻室,你们的亲家呢?”
檀公直道:“在我服毒之前,我已叫他们下山去自寻生路了。”
哈必图道:“你那亲家是什么人?”
檀公直道:“是逃避战祸,来到这山上开荒的普通百姓。”
哈必图道:“普通百姓?你肯和一个普通百姓结成亲家?”
檀公直心里想道:“听这口气,大概他对张炎亦起了怀疑,但还未知他的来历。”
“我也早已是普通百姓了。而且在今日之前,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世。”檀公直道。
哈必图道:“你那亲家知不知道你是金国王爷?”
檀公直道:“他不知道。”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说谎。
哈必图道:“那你用什么理由要他们逃走?”
檀公直道:“我不是叫他们逃走,是叫他们避难。”哈必图道:“那又有什么不同?”
檀公直道:“谁都知道目下就要打仗了,这座山也可能有军队扎营的。因此我叫他们回宋国去躲避战祸,并非是因为我怕暴露身份才叫他们逃走。”
哈必图忽道:“他们真的是已经逃走了么?”
檀公直道:“他们是去避难!但你一定要用‘逃走’二字我也不和你争论。你不信大可自己去搜,反正只有两间屋子。”
哈必图道:“好,呼老二,你去搜一搜看。”
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心里头卜卜地跳,在张炎的掌心写字:爹爹,你打得过他们吗?
张炎在她掌心写道:不知道,但目前不宜妄动。
说话已经停止。复壁里的张炎“父女”,房间内檀公直爷子,四个人都是绷紧了心弦。
过了一会儿,只听得一个孩子的声音叫道:“你是什么人,我不要你抱,放开我,放开我!”呼沙虎道:“我是你爹爹的朋友,如今我就带你去见爹爹。”
檀道成的心往下一沉,他的儿子已经给呼沙虎抱进来了。
孩子充满惶惑的眼神向父亲求助,“爹爹,爹爹,这人不肯放开我,他还说是你的朋友呢!”
檀道成禁不住要跑过去,却给呼沙龙将他一推,喝道:“坐下,不许乱动!”
他们这个孩子虽然只有七岁,却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聪明得多。一见这个情形就嚷道:“你们骗我,你们骗我,你们欺负我的爹爹,一定不是他的朋友。爹爹,你告诉我,他们是吗?”
檀道成道:“冲儿,你真聪明,他们当然不是爹爹的朋友。”
孩子又叫道:“爷爷,你为什么咳嗽得这样厉害,是他们欺负了你吗?”
呼沙虎喝道:“不许乱叫乱嚷,再叫嚷我捏死你!”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檀公直柔声说道:“冲儿,不记得爷爷和你说过的话吗,好男儿是流血不流泪的。恶人欺你也不要哭,待你长大了再找恶人算帐!”
呼沙虎冷笑道:“你希望这孩子能够长大成人,你先得听我们的话。”
孩子果然不哭了,只是狠狠地盯着欺负他的人。
呼沙虎道:“你要我放开你,可要老实回答我。你的外公呢?你的妈妈呢?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?”
孩子没有回答他,但这个问题正是他想知道的,他忍不住向父亲发问:“爹爹,公公和妈妈呢?公公刚才还和我玩耍的,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,也不知睡了多久,还以为是刚才的事情。”檀道成道:“冲儿,你别多问,只要你乖,公公和妈妈就会回来。”
呼沙虎见套不出孩子的口风,转而面向檀公直冷笑发话:“你说你那汉人是普通百姓,恐怕不对吧?”
檀公直道:“有什么不对?”
呼沙虎说道:“这孩子是给人点了睡穴的,普通百姓焉能懂得上乘点穴功夫?”檀公直道:“是我点的。”
呼沙虎冷笑道:“檀王爷,我知道你武功高强。但这种点睡穴的功夫,却是江南汉人的武学,和檀贝勒你所学的完全不同。好在我对这门点穴的功夫略知皮毛,那人用的也是最轻的手法,我才能够给这孩子解开。”原来呼沙虎的师父是全国有数的点穴名家,天下各家各派的点穴功夫他差不多通晓十之七八。
檀公直淡淡说道:“是吗?我可不知我这亲家懂得武功。但他们已经走了,你们若是闲着没事做,就自己去访查他吧。”
哈必图冷冷说道:“檀王爷,你的亲家走了,你这孙儿可是走不了!”
檀公直道:“他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,你要将他怎样?”
哈必图道:“违抗圣旨,该当何罪,檀贝勒,你应该比我清楚。满门抄斩,那还只是最轻的刑罚,论律例要诛三族的!”
檀公直怒道:“一个小孩子你们也不放过,用孩子来威胁我,太卑鄙了吧!”
哈必图道:“这话你应该向皇上去说,我们只知奉旨行事。”
檀道成强抑心中悲愤,哽声说道:“覆巢之下,焉有完卵。爹爹,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心,恐怕也顾不得冲儿了。”
张雪波躲在复壁里听得清清楚楚,心中惊惶已极,不自觉地颤抖起来。
哈必图站起来,眼珠滴溜溜地转,耳朵也似乎竖起来听。呼沙龙愕了一愕,问道:“哈总管,什么事?”
哈必图道:“这屋子似乎藏有人。”
呼沙虎道:“不会吧,里里外外,我都已经搜过了。”说话之间,他已经踏出门外张望一下,又再回来,说道:“外面也没见有人来。”
檀公直忽道:“好,我接旨!”
“我接旨”这三个字,登时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。哈必图心里想道:“不管这屋子里是否藏有人,我走的时候,放一把火,烧它个干干净净就是。”
檀道成叫道:“爹爹──”
檀公直道:“这孩子不但是咱们檀家的,也是张家的。为了保存两家的骨肉,我决意接旨!”
哈必图哈哈笑道:“檀贝勒,你早说早就好了,累这孩子多受惊恐。”
檀公直道:“恕我不能跪下接旨,你递给我吧。圣旨说的什么,我已经知道,宣读的仪式也可免了。”
哈必图但求他肯接旨,这些“小节”自是不想和他计较了,当下笑道:“王爷是皇亲国戚,这些朝廷上的仪礼,自是不必加在王爷身上。王爷说可免那就免了。”就这样好像“私自授受”一般,把圣旨递给了檀公直。
檀公直说道:“我走不动,麻烦你们给我准备一副担架。”哈必图笑道:“我背你下山也可以。”
檀公直道:“你是一等巴图鲁,我怎敢把你哈大人当马来骑,还是让我躺在担架上,你们叫人抬我下去的好。”哈必图心里暗骂道:“待你这匹夫进了京再泡制你,目前暂且由得你冷语讥嘲。”心里恨檀公直,脸上却是堆满笑容,说道:“这个容易,反正山上多的是木材,造一副担架也费不了多少工夫,你是皇亲国戚,我们能服侍你老人家进京,这是我们的光荣。担架用不着找别人抬了。”
檀公直道:“好,随便你们吧。但我这小孙孙──”
哈必图道:“檀贝勒已经接了旨,呼老二,你放了这孩子吧。”
呼沙虎道:“我是担心这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山上──”
檀公直道:“用不着你替我担心。冲儿,你向山下跑,你的外公和妈妈他们自然找得着的。”
呼沙虎道:“是!”心中暗笑:“这孩子的外公和妈妈一定尚未下山,想必是躲在附近的树林里,故此檀公直才敢叫这孩子自己下山寻找亲人。哈,这老匹夫以为自己聪明,却不知正是胡涂。有这孩子做饵,他的汉人亲家也非落网不可。”
他哪里知道,檀公直正是要他们相信他的亲家并非藏在屋内,而檀公直亦已另有打算的了。
但却有一件事情出乎檀公直的意料之外。
呼沙虎放开了他的孙儿,他的孙儿却不肯走。
他接了圣旨之后,伏在桌上咳嗽。
那小孩叫道:“爷爷,我不许别人欺负你,我不走,我要陪你。”
他跑上前去伸出小拳头就在哈必图身上猛擂。此时哈必图正在扶着檀公直。檀公直道:“冲儿,听话。你不是要妈妈吗?快去找妈妈吧。”
孩子叫道:“我要妈妈,也要爹爹和爷爷,要走,咱们一起走。”一面叫,一面还是在哈必图身上猛擂。
忽地只听得“卜”的一声,孩子飞了起来,好像皮球一般给抛了出来。
孩子是给哈必图的内力弹开的,他的内力运用得恰到好处,孩子给抛了起来,又轻轻落下,就像给一只无形的手将他提起,放在门外。这孩子倔强得很,落在门外,一站稳,又跑进来了。大叫大嚷:“我不走,我要爹爹,我要爷爷!”呼沙虎喝道:“小杂种,你不走我打死你!”
果然他说打就打,噼噼啪啪,打了小孩子两巴掌。下手虽然不敢太重,但对一个小孩子来说,也不能算是轻了,他是想把孩子打得知道疼痛但又不至伤了孩子,好让孩子害怕非跑不可。孩子给打得“哇”地一声哭喊,但想起爷爷“流血不流泪”的教导,只喊了一声,就不哭了。“你打死我吧,你打死我也不走!”
俗语说:打在儿身,痛在娘心。父母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,张雪波躲在复壁里,心中痛如刀割,但因给张炎按住,无法出去,檀道成却是按捺不住自己,大吼一声,冲上前去对呼沙虎就是一拳。此时距离他的穴道解开差不多已有一个时辰,他的功力恢复了七八分了。
呼沙虎一掌隔开,感觉对方气力不小,吃了一惊,说时迟,那时快,檀道成运掌如风,已是连使两记狠招,形同拚命。打得呼沙虎却不能不退了两步。
呼沙虎冷笑道:“我还没有杀你的儿子,你就要和我拚命么?”檀道成若是功力完全恢复,可以和他旗鼓相当。但纵然功力相当,他也还是打不过呼沙虎的,因为他只有猎兽的经验,和高手打斗,他是毫无经验的。来势越猛,败得越快。檀道成挥拳猛击,呼沙虎笑道:“檀贝子武功不错啊!”左拳变掌向内一圈,右臂一滚一拧,把檀道成的右手圈住,只要一发力,檀道成这条手臂非断不可。
张雪波在墙壁偷窥,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,虽然给张炎按住,已是发出一点声音。
哈必图喝道:“不可伤害贝子!”呼沙虎一声冷笑,运功一推,把檀道成跌了个四脚朝天。
呼沙虎冷笑道:“哈大人,你给骗了。檀贝子非但不是不懂武功,他简直有资格可以当一名巴图鲁呢!”
哈必图忽地站起来,把耳朵贴着墙壁。
正当他想用重拳击破墙壁之际,突然听到嗤嗤几声轻响。
檀公直把圣旨撕破了!
哈必图这一惊非同小可,赶忙回过身来,颤声喝道:“檀贝勒,你,你干什么?”圣旨早已给撕得化成片片蝴蝶,他要阻止也来不及了。
呼沙虎已经注意到哈必图刚才的动作,心想:“难道这墙壁有什么古怪?”心念一动,墙壁突然裂开,张炎扑了出来!
呼沙虎想不到墙壁里藏得有人,只见白光一闪,张炎的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刺进他的小腹!呼沙虎大吼一声,一掌把张炎推得撞向墙壁,但这把匕首刺得很深,他晃了几晃,就像一根木头似的,“卜通”倒下去了。
张炎叫道:“雪儿,你和冲儿快走!”
张雪波抱起孩子,却没有走。
呼沙龙已经和张炎打起来了。孩子叫道:“妈妈,你快去帮外公打架,我不走!”
张炎叫道:“雪儿,你们母子赶快逃生。冲儿,听外公的话,练好了本领,再替外公报仇!”
呼沙虎在地上滚了两滚,嘶声叫道:“哥哥,你要给我报仇!”双腿一伸,死了。
呼沙龙怒极大吼:“你们一个也走不了,我要把你们通通杀掉!”
哈必图只看一眼,就知道呼沙龙决不会输给张炎,心里想道:“这老头倘若沉得住气,大概还可以打个三五十招,他若拚命,只有输得更快!”
他放下了心,回过头继续对檀公直施以威胁:“檀贝勒,你说过的话算不算数?把圣旨拾起来,否则你的儿子、媳妇、孙儿、亲家,一个都不能活命。”
檀公直尚差一道经脉未曾打通,情知此时动手,决计打不过哈必图,只盼张炎能够支持三二十招,但目前的形势,哈必图已是逼得他无法拖延时候了。
他咳了几声,喘着气说道:“我说过什么?”
哈必图怒道:“你说过接旨的!”
檀公直道:“不错,我是接旨了呀。圣旨已经在我的手上,只不过我把它撕碎罢了,你不能说我没有接过圣旨!”
哈必图给他气得七窍生烟,冷冷道:“你不要胡扯,干脆答一句:你跟不跟我上京?”
檀公直淡淡说道:“我只说过接旨,可没答应跟你上京!”
哈必图冷冷说道:“好,你不上京,我第一个先杀你的儿子,第二个再杀你的孙儿!”
檀道成刚刚爬起来,脚步还未站稳,哈必图向他扑来了!
眼看檀道成就要给他抓住,他忽觉背后微风飒然,檀公直已是一掌向他背心击下。
哈必图不愧是金国的一等巴图鲁,当真是眼观八面,耳听八方,一觉背后有人偷袭,反手就是一掌。
双掌相交,“蓬”地一声,檀公直晃了几晃,哈必图也给震得斜窜两步。
檀公直叫道:“成儿,快去帮你外父!”
哈必图又惊又怒,喝道:“檀公直,你竟敢骗我?”
檀公直笑道:“我是服了毒,但可没骗你我已不能动武!”
哈必图和他接了一招,亦已知道他的武功虽未消失,但内力却是比不上自己,中了毒是不假的。于是冷笑说道:“好,你既然宁愿死也不愿意去见圣上,那我就成全你,让你去见阎罗吧!”
檀公直道:“哈大人,你肯成全我,我是求之不得。不过,可得请哈大人你先到黄泉替我开路!”一记“铁琵琶手”,手背向外一挥,迅如闪电地向哈必图面门掴去。
哈必图心中一凛:“想不到他中了毒身手还是这样矫捷!”当下身形一闪,探掌来切檀公直右臂,双指点向他的曲池穴。檀公直突然缩掌,哈必图身形冲上,左掌突出,变成“肘底看锤”,拳头一抵掌心,哈必图这次只是晃了一晃,檀公直却退了两步,这一招檀公直吃亏更大了。
张炎与呼沙龙双方都在拚命,张炎被他击中一拳,“哇”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负伤恶斗,狂呼有如疯虎。
张雪波放下孩子,说道:“冲儿,你自己逃生了,娘亲顾不得你了!”
檀道成蓦地大叫:“娘子,你快抱冲儿逃生,这里有我!”
拿起一柄猎叉,立即冲上前去与外父联手。
呼沙龙的武功比呼沙虎高得多,檀道成是刚刚受了伤的,伤得虽然不算很重,也不能算轻,如何还能抵敌一流高手。
呼沙龙冷笑道:“你这小子也来送死!”挥臂一格,避过叉尖,在杆上重重一击,檀道成虎口震裂,猎虎叉脱手飞出门外。
哈必图道:“檀公直,你不住手,我可要得罪了!”左拳疾发如风,一个“攒拳”自右臂勾手圈中直攒出来,冲打檀公直的太阳要穴。由于檀公直已是豁出性命的打法,出手招招狠辣,哈必图若然稍有顾忌,只怕自己的性命先自不保。在这生死关头,性命当然比圣旨更紧要了。檀公直心里想道:“我可以死,但不能累亲家为我丧生!”咬破舌头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!
说也奇怪,他这口鲜血一喷,却更显得精神,出拳的力道比以前大得多。哈必图见他吐血,初时还以为他是受了内伤,那知欢喜未过,只觉对方的内力已是有如排山倒海而来!
原来檀家由于是金国贵族,搜罗的武学典籍甚多,有一门邪派武功叫做“天魔解体”大法,自残肢体,可以功力倍增。这门邪派武功,檀公直也曾看过秘笈,只因它是邪派武功,当初只是为了好奇而学,并未打算使用的。
天魔解体大法本来最伤元气,即使学得精纯,使用之后,也得大病一场。檀公直当初只是好奇涉猎,学得并不精纯,鲜血一吐,丹田就好像有一团火似的,令得他烦燥之极,非把内力耗损不可,否则就不能舒服。他心头一凛,想道:“我的性命恐怕是活不过明天了。”
但也是由于他学得不精,内力自己也不能控制,这一来就更为霸道。哈必图大惊要逃,背心已是中了他的一拳,这一次是哈必图狂喷鲜血了!
另一边的剧斗亦已有了结果。
剧斗中檀道成气力不支,步法稍见缓慢。呼沙龙一发现有机可乘,腾地飞起一脚,将他踢翻。
那知檀道成虽给踢翻,仍是顽强之极,竟然抱住他的双腿。这一抓刚好抓住他膝盖的环跳穴。
呼沙龙飞脚踢檀道成之时,已经给张炎重重劈了一掌,此时双腿麻软,不由自己地跪下去,他正想扼檀道成喉咙之际,张炎已经扑到他的身上,双手用力一拗,“咔嚓”一声,把他的颈拗折了。呼沙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,跟着他的弟弟去见阎王了。
哈必图口吐鲜血,狂奔冲出大门。
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斗,归于静寂。檀公直支持不住,晃了几晃,颓然坐下。张炎心如刀绞,将他抱住,说道:“亲家,我错怪你了!”檀公直微笑道:“得你明白,我已是死而无憾。此地不可久留,你们快走吧!”
张炎叫道:“不,你不能死!”取出一个银瓶,把瓶中仅存的两颗药丸都给他服下。檀公直苦笑道:“我的伤恐怕是无药可解的了,何必糟塌你的药丸。不必为我费神了,难保他们不会再来,你们还是快走的好。”
张炎不知道他是由于施展天魔解体大法以至元气耗损太甚,只道他是因孔雀胆的剧毒方出此言。
“亲家,我和你说实话吧,我真是非常抱歉,孔雀胆的毒的确不是这药丸所能净尽解消的,不过性命却是可以保全。亲家,你以后恐怕不能使用武功,但只要不与人动武,你的寿命不会受损。”张炎说道。
张雪波正在扶起他的丈夫,闻言松了口气,说道:“公公,咱们一起走吧。另找一座荒山躲起来,你不能动武也不要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