纳兰王妃一阵心跳,只听得多铎低声说下去道:“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,十八年来,你总是郁郁不欢,很少见你笑过,你不说,我也知道!”纳兰王妃秀眉一扬,说道:“知道什么?”多铎叹口气道:“你是我们旗人中的第一美女,才貌双全,我只是一个武夫,就是你不说出来,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!”纳兰王妃抑泪说道:“王爷,这是哪里话来?你是朝廷擎天一柱,是旗人中首屈一指的英雄,我嫁给你已经是高攀了。”多铎道:“夫人,十八年夫妻,你就一句真话也不肯对我说吗?我知道我配不上你,可是我把你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要,我想尽一切办法,要使你欢娱,但那却要比摘下天上的月亮还难。”
纳兰王妃再也忍受不住,泪光莹然,凄然说道:“王爷,别那么说了,你不懂得,我们相见恨迟……”多铎愕然问道:“什么?”纳兰王妃蓦然醒起,心底的秘密还不能在这个时候泄露,衣袖掩面,轻揩泪痕,喟然说道:“而且我们又没有一儿半女。”
多铎忽然满面通红,苦笑说道:“这是我的不好,我一直瞒着你,那年我带兵打大小金川,给‘生番’箭伤肾脏,御医说,我命中注定没有儿女了。只是我还不死心,这些年来我总在搜集天下的奇珍异药,有人说还未绝望,所以我一直不告诉你。这也是我的私心,我怕说出来后,你更不喜欢我。”
纳兰王妃大出意外,想不到没有儿女,原来还有这一段隐情。她本来是想起她自己的女儿,这才突然感喟的。此际,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,多铎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道:“如果你喜欢儿女的话,我们抱一个回来养如何?你看是四贝勒的小儿子好?还是七贝勒的大格格(满洲贵族的女儿称格格)好?”
纳兰王妃情怀紊乱,爱恨如潮,她想起了当年和杨云骢的沙漠奇逢,草原订盟,杭州死别等等往事(详见拙著《塞外奇侠传》一书)。这些往事,铭心刻骨,永不能忘!多铎见她低垂粉颈,轻掩玉容,又追问一句道:“你说话呀!你说哪一个好?”
纳兰王妃抬起头来,见丈夫目光中充满着自责和哀伤,想起了他这十八年来,对自己确是真心相爱,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。拭干泪珠,嫣然一笑,问道:“你是说──”多铎道:“抱一个男孩子或女孩子回来养呀!你说哪一个好?”
纳兰王妃芳心欲碎,忽然说道:“哪一个都不好,我要──”多铎道:“你要什么?”纳兰王妃温柔地抚着他的头脸,道:“我求你一件事,你能答应吗?”多铎道:“什么事都可答应!”纳兰王妃道:“你说的那个、那个‘女贼’,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,可以吗?”
多铎这一惊非同小可,睁大了眼睛,诧极问道:“为什么?”纳兰王妃道:“你先说能不能答应?”
多铎毅然说道:“好,我答应你!我叫楚昭南停止追捕,而且除非她再用剑刺到我的身上,否则我决不跟她动手!”纳兰王妃道:“她用剑的?”多铎道:“这女娃子的剑法好极啦!只是气力不行,否则我一定不是她的对手。楚昭南说,这女娃子的剑法是什么天山剑法,和他同一师门。”
纳兰王妃斜倚栏杆,凝望云海,似乎那云海中的缥缈奇峰,就是漠外的天山。她想起了她的女儿,在两周岁时,就给杨云骢抢去了,如果这女娃真是她的话,那么她今年该是二十岁的少女了。这十八年来她在什么地方?是什么人把她抚养长大?她非常渴望知道多一些东西,关于她女儿的东西,是什么都好,只一点点也行!但一听到她学的是天山剑法,心里却蓦然泛起了一阵寒意。“杨云骢啊!你真是这样的死不瞑目,要你的女儿学好剑法替你报仇么?”
她想着,想着,打了一个寒噤,突然想起在大漠草原的那一个奇异的晚上,杨云骢对她说道:“我们的族人相互交战,但你不是我的仇人,我答应永不伤害你。只是你假若投入别人的怀中,那么你也将把祸害带给他,那结果就是:死!”她想:这真是一种固执到无可理喻的爱情:杨云骢的死,令她伤心了十八年,十八年的青春岁月都在黯淡的时日中度过,这也可以抵偿自己的“背盟”了吧?她想,她有时恨多铎,但有时爱多铎──到底是十八年的夫妻了啊!她常想:杨云骢并不是多铎害死的,多铎连知道也不知道这件事情,虽然他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!她过去就曾以这样的想法来慰解自己。可是现在,她的女儿来了,她学好的剑法,就要施展在自己丈夫的身上!她蓦然掩住了面,她不愿意多铎伤害她的女儿,但也不愿意她的女儿伤害多铎。多铎心中充满了疑问,见他的王妃倚着栏杆想得出神,不敢去惊动她。这时蓦然听得一声轻唤,急忙过去,手按香肩,低声问她道:“你怎么了?”纳兰王妃回过头来,忽然说道:“我也不准她伤害你!”
多铎这一惊比刚才还要厉害,退后两步,颤声道:“她会听你的话?”纳兰王妃遍体流汗,定了下神,故意笑出声来,说道:“你看你吓成这个样子!我是听你说,那女娃子很像我,我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念头,如果她是我们的女儿多好。你很爱我,我想你一定不会伤害像我的人,所以我才敢大胆地请求你。我又想:既然我暗中对她这样爱惜,如果她知道的话,她可能会听我的话。”多铎叹道:“明慧(王妃的小名),你真像一个大孩子,想得这样天真,这样无邪!”
这次谈话后,纳兰王妃对多铎比平时好了许多,她好像有一种预感:死亡之神已经展开双翼飞在他们的头上。眼前的宁静,只是暴风雨的前夕。
于是终于来到了这么一天……
这天,多铎正式接到“圣旨”,要他统率三军,节制诸路兵马,去讨伐吴三桂并剿灭李来亨。本来这件事情,皇帝早就和他提过,只是他不愿意告诉王妃,他也有一种预感,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已走到了尽头,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。他并不惧怕吴三桂,吴三桂已如风中之烛,只要他赶上去吹一口气,这烛光就会熄灭了。他更不是惧怕打仗,打仗对于他,那是太平常的事情。可是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,这种惧怕是由于王妃的反常所引起的,他好像从王妃奇异的眼神中,感到一种“凶兆”。有时他半夜醒来,见着王妃一双宝石般的眼珠,在黑暗中透出光亮,他就吓得全身冷汗。
这天他接到“圣旨”之后,回去告诉王妃。王妃轻轻叹口气,说道:“王爷,我真怕你离开我!”多铎道:“我很快就会回来的。”王妃默然不语,过了一会,忽然说道:“你去了也好,省得那女娃子在京城里和你碰头!”多铎蹙眉道:“你怎么老是提那个女娃子?”
王妃并不答他的话,又过了一会,低声问道:“你几时动身?”多铎道:“明天阅兵,后天开拔!”王妃道:“我明天替你在卧佛寺点头一炷香。”
多铎这一晚整夜无眠。
另一面,易兰珠也有着奇怪的预感,她这些天来,潜心精究天山剑法,竭力不想任何东西。但一到静不来时,心中强筑起来的堤防,却抑制不住思想的波浪!她感到喜悦,也感到哀伤。她非常爱她的父亲,虽然她根本记不起父亲的颜容(她父亲死的时候,她才只有两岁哩)。但她父亲的事迹在大草原上流传:她一路长大,一路听到牧民们对她父亲的颂赞。她的父亲帮哈萨克人抵抗清兵,牧民们提起“大侠杨云骢”时,就像说起自己的亲人一样,她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父亲而骄傲,因此她父亲给她的血书,凌未风在她十六岁那年交给她的,一直藏在怀里的那封血书,就像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!如果不能完成父亲的嘱咐,她的心永远不会轻松!现在她已决定去死,拼着性命去完成父亲的嘱咐。这个决定使她的心头重压突然减轻了。因此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!但她又有难以说明的哀伤。她爱她的母亲吗?她自己也不知道。她在孤独中长大,“亲人”只有一个凌未风,她非常渴望母爱,但这种爱却又搀杂着憎恨。她很想见见她的母亲,问问她两岁以前是怎样的。她预感到这次去死,是永远见不到母亲了,也许母亲还不知道自己是她的女儿。另一方面,最近这一年,她寂寞的心中,忽又闯进一个影子,那是张华昭的影子,她自己也弄不清楚,从什么时候起,对他发生了这样的感情。
易兰珠的情绪在混乱中,忽然,这混乱的情绪凝结下来,因为,这一天终于来到了──
这一天,张青原等人不但知道了多铎阅兵的消息,而且也知道了纳兰王妃要到卧佛寺进香的消息,石振飞在北京地面很熟,暗里给他们安排了许多“线人”。鄂王妃头一天通知卧佛寺的主持,他们第二天一早就知道了。因为王妃要来进香,住持自然要通知和尚们准备,而和尚中就有石振飞的“线人”。
这是行刺多铎的最后一个机会了,但这最后的机会,却真是非常难于下手!在阅兵时候行刺,那是绝不可能的事!莫说在十万大军之前,行刺只会送死,而且大校场中,闲人根本无法混得进去!
在议论纷纷中,易兰珠保持着异常的沉默,张华昭凝望着她,心中忽然感到,对她有难以割舍的感情。他了解刺杀多铎对于他们的事业是何等重要,但他实在不忍看见这样一位在寂寞与痛苦中长大的少女,正当她青春绚烂的时候,走向死亡的幽谷!他排开众人,出来说道:“既是无法下手,那就算了吧!”易兰珠忽然冷冷地说道:“谁说没法下手?我们到西山的卧佛寺去!”
冒浣莲道:“多铎阅兵之后,有多少大事处理,说不定还要进宫陛见,你敢准保他会到卧佛寺吗?”易兰珠道:“我看他会去的。而且不论他去不去,我们也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尝试了,你们不去,我单独一人去!”通明和尚嚷道:“你这女娃子胆大,我们也不胆小,要去就大家去,我替你挡着卫士,让你第一个下手!”易兰珠微微一笑,张华昭默默不语,常英程通拍手赞成,事情就这样决定了。
且说多铎这天在大校场中阅兵,只见十万雄师,刀枪胜雪,旁边的参将说道:“大帅,以这样的军容,吴三桂李来亨必是不堪一击!”多铎“哼”了一声,策马缓缓检阅大军,精神似乎很是落漠。高级将领一个个上来谒见,他也只是点了点头。众将官都觉得统帅的神情太过奇异,丝毫没有平日的勇武雄风,和大阅兵应有的气氛更是毫不相称,心里不禁暗暗嘀咕:这似乎是不祥之兆。
多铎草草阅兵,不到正午,就结束了。参将嚷道:“大帅是否要召集将领们讲话?”多铎摆摆手说道:“不用了!”参将十分惊奇,躬腰问道:“那么几时点将?”照例在出征之前,必定要进行“点将”大典(点将就是分配将领的任务,例如点先锋,点运粮官,点各路统帅等),那料多铎也摆摆手道:“忙什么?出了京师再点!”参将问道:“大帅是要赶到宫中陛见,向皇上辞行么?”多铎蹙眉道:“明早还有早朝,不必另外陛见了。”参将正想再问,多铎喝道:“要你罗唆什么,本帅有事!”参将噤不作声,更是奇异。本来给统帅安排点将等杂务工作,是参将的责任,想不到只这么一提,就受到斥责。
多铎遣散三军,向参将说道:“你和亲兵们陪我去卧佛寺进香!”
参将诧极,问道:“这个时候去进香?”多铎斥道:“不能去么?”参将不敢作声,唯唯而退。片刻之后,三百精锐亲兵,和十多个特选卫士,围拥着多铎,向西山驰去。
多铎神思恍惚,脑中空荡荡的,似乎什么都没有。他只记挂着一件事:要见他的王妃。此刻,在他的心中,他的王妃要比当今天子、统兵大将,都来得重要!这几天来,他似乎已获得了她,但又似乎要失去她。她会替他去点头一柱香,祝他出征胜利,平安凯旋,这是从未有过的事!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,快点到她的跟前,说出他的谢意。
秋天的西山分外可爱,群峰滴翠,枫叶霞红,玉泉山的泉水,似天虹倒挂,色如累练,妙峰山的云气,似大海腾波,滚滚翻翻,但这一切景色,多铎都已无心欣赏,他下马上山,远远便见香烟缭绕,满怀喜悦地向卧佛寺行去。亲兵们则在两旁开道,驱逐闲人。
上到半山,卧佛寺已经在望,忽然道旁转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,低头垂泣,亲兵们斥喝驱逐,她兀是不肯避开。参将扬鞭喝道:“把她赶出去!”那老妇人大声哭道:“夫呀!夫呀!”多铎眉头一皱,说道:“不必赶她!”上前问道:“你为什么这样哭?”老妇道:“我的丈夫十八年出外未归,前天一回来,就生了重病,我要替她点一柱香!叫菩萨保他平安!”
多铎心头震动,喃喃说道:“你也是十八年……”那老妇拿着拐杖的手,颤抖不休,应声道:“是的,十八,十八年的罪孽!”那老妇哭诉道:“他本来不喜欢我,迫于父母之命才娶了我,成婚之后,他一逃就逃到远方,一去就去了十八年,现在回心转意了,却又得了重病,大人啊!这不是罪孽是什么?”多铎越听越不是味道,猛然觉得这声音虽然苍老,声调却好像是以前听过的,他招招手道:“你过来!”老妇白发飘飘,持着拐杖的手,抖得更是厉害,一步一步,蹒跚走近。亲兵卫士们都很惊异地注视看她。王爷肯让一个老妇近前和他说话,这可真是怪事。多铎又挥挥手说道:“你们让开一些,由她过来!”
不说亲兵卫士们惊异,暗伏在山崖树荫之下,假装成香客的群豪也无不骇异,个个心中赞道:“这女娃子真有两手,演得这么像!”
老妇人一步一步走到了多铎面前,吁吁喘气。多铎道:“你抬起头来!”老妇人手臂一抖,拐杖突的断成两段,拐杖中藏着一柄精芒夺目的利剑!疾如闪电的一剑向多铎刺来,多铎骤出不意,闪避中左臂中了一剑,但他的长剑也已拔了出来,呼的一剑扫去,老妇人低头躲避,剑风震荡中,满头假发都落在地上,这哪里是什么老妇人,竟是一个妙龄少女!
就在此际,埋伏在山上的群雄纷纷杀出。外围的亲兵侍卫拼力挡住,有几个特选卫士,想过来帮忙多铎。多铎叫道:“你们赶快挡住外敌,不必过来!”卫士们都知道多铎勇武非凡,本领绝不会在他们之下,想来擒一个女娃子尚不费力,而山上跃下来的那班人,却是凶猛十分,因此也就听多铎之言,回身起上前去,和群雄混战。
多铎左臂受伤,愤怒异常,一柄长剑使得呼呼风响!这伪装老妇的少女正是易兰珠,她一击得手,身形骤起,短剑轻灵迅捷,左击右刺,片刻之间拆了一二十招,多铎力大如牛,腕力沉雄之极,易兰珠汗水直流,面上的油彩和汗水粘在一起,十分难受。她百忙中用袖子一揩,用力一抹,面上用油彩化装成的皱纹,抹得干干净净,露出庐山面目。啊,年青时候的王妃好像出现在多铎面前,多铎惊叫一声,就在他惊叫的同时,卧佛寺寺门大开,里面抬出一乘翡翠小轿。
王妃那晚的声音,忽然在多铎心头重响起来:“你答应我,不要伤害她,可以吗?”多铎蓦然眼前发黑,一阵迷茫,易兰珠刷!刷!一连几剑,直追过来,多铎身上又受了几处剑伤,多铎圆睁眼睛,待要发力还击时,剑光缭绕中,只见迫近身前的少女酷似他新婚之夜的妻子。霎的一阵寒意,透过心头,胸口又中了一剑。多铎大声一叫,长剑脱手掷出,易兰珠引身一避,长剑掷中一个赶来抢救的卫士,自前心直透过后心!
易兰珠剑法何等厉害,一闪即进,多铎反掌一击,“咔嚓”一声,五指齐断,易兰珠刷的一剑,向咽喉直插进去,但因受了掌击之力,剑锋微偏,一剑自咽喉穿过,食道喉管却未割断,多铎一声惨叫,鲜血飞涌,倒在当场,人却并未即时毙命。
易兰珠正想弯腰补他一剑,那乘小轿已到跟前,轿中走了一个华装贵妇,右手轻抬,把易兰珠手腕托住,这一刹那,易兰珠身子突然摇晃起来,短剑“当”的一声,掉在地上,两边亲兵包围过来,立即把她反手擒住。易兰珠一点也不反抗,面色惨白,盯着那华装贵妇,低声惨笑道:“尊贵的王妃,我,我冒犯你啦!”
纳兰王妃面色死白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猛然间,她发觉有人在地上用力抱着自己的双脚,低头一看,只见多铎鲜血淋漓,抬头望着自己,王妃俯腰拉看,只听得他低声说:“我谢谢你!”纳兰王妃惨叫一声,晕在地上!
群雄分头恶战,通明和尚最为骁勇,带领常英程通二人,越杀越近。他见易兰珠已是得手,心中大喜,忽见王妃出来,易兰珠束手就擒,又惊又急,拼命赶去,见那些跑来援救多铎的卫士,亦已赶到,通明和尚眼睁睁地看着易兰珠给五花大绑,拖入寺中,多铎和他的王妃,也给抬进去了!
通明和尚抡开戒刀,虎虎风生,带领常英程通二人还待杀进寺去,但今日护送多铎的卫士都是高手,酣战中常英大叫一声,肩头中了一把柳叶飞刀,血流如注。通明也受了两处箭伤。张华昭满身血污,长剑运转如风,直似一头疯虎,锐不可当,斫杀进来。通明和尚奋力挥刀,进去和他会合,张华昭刷的一剑刺出,叫道:“我与你们拼了!”通明侧身一避,叫道:“是我!”张华昭两眼圆睁,摇摇欲倒。通明和尚暗叫一声:“苦也!”几个人全部受伤,如何杀得出去?
正危急间,忽见亲兵两边闪开,桂仲明挥动宝剑,一片银涛呼呼乱舞,拼死杀进,当者辟易,大声叫道:“快闯出去!”通明和尚一把拉着张华昭,紧跟着桂仲明闯路。冒浣莲在张青原等人掩护下,大洒夺命神砂,亲兵卫士们怕他们杀进佛寺,纷纷赶回防护,更兼见他们拼死夺路,也不敢怎样拦截。片刻之间,闯出重围,翻山逃走。
纳兰王妃被抬进佛寺后,悠悠醒转,睁眼一看,易兰珠已经不见。一个参将上前禀道:“女贼已有人押守,决逃不了,现在飞马去请御医,请王妃宽心!”纳兰王妃挥挥手说道:“你们出去!”参将踌躇不走,多铎忽然睁开眼睛,嘶声叫道:“你们出去!”参将亲兵见王爷力竭声嘶,满身斟血,情知就是御医马上到来,也已救治不了,以为王爷有什么临终遗言,要对王妃嘱咐,一声应诺,退出禅房。
纳兰王妃披头散发,面色死白,双臂环抱多铎,垂泪说道:“王爷,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久,这个女刺客,是、是我的女儿……”多铎微笑道:“这个,我,我早已知道!”纳兰王妃放声大哭,多铎手肘支床,忽然坐了起来,摸索王妃的手,一把握住,嘶哑说道:“明慧,我很满意,今天我知道,原来你也爱我!”王妃一听,宛如万箭穿心,她真的爱多铎?这只是一种可怜的爱,然而在此刻他临死之前,她忽而觉得好像是有点爱了,她垂下了头,口唇轻轻印下多铎的面孔,鲜血涂满她的嘴唇,她的长发。多铎慢慢说道:“你的女儿,随你处置她吧,明慧,我很满意。”越说越慢,声调也越来越低,手指缓缓松开。纳兰王妃只觉嘴唇一片冰冷,多铎已断了气,双眼紧瞌,一瞑不视。
纳兰王妃恐怖异常,打开禅房,大声叫道:“来人呀!”亲兵侍卫一涌而入,霎那间,哭声叫声,杂在一起。纳兰王妃缓缓道:“王爷去世了,那女贼,那女贼,放走她吧!”参将急忙说道:“王妃,你歇歇!”贴身丫鬟,赶快来扶,王妃惨叫一声,又晕在地上。多铎的随身将领,都以为王妃已是神智昏迷,“放女贼”之言,当然只是“乱命”,大家只觉她病况严重,谁也不会真的放走“女贼”。过了一会,各路统兵大将,得了信息,纷纷赶来。易兰珠也给打进天牢去了。
“女贼”刺杀多铎之后,满朝文武,齐都震惊,可是,奇怪之极,半个月过去了,女贼还未提审。这样的大案,据理皇上总要特派王公大臣开堂大审,可是近支亲王,文武大臣,谁都没有接到皇上的御旨。顺天府里,也毫不知情。有几个亲王,大胆去问皇帝,皇帝皱皱眉头,只“哼”了一声,说“朕知道了!”亲王们面面相觑,莫名其妙。
他们不知,康熙皇帝也着实不大高兴,纳兰王妃亲自去求太后,请太后代她转向皇上求情,想皇上等她病好之后,再审女贼。康熙听说纳兰王妃抱病求情,以为她心痛丈夫,刺激过深,以致酿成心病。又以为她想等病好之后,亲自去审女贼,替夫报仇。因此就答允了,谁知过了半月,纳兰王妃仍未进宫,御医会诊,也只是说抑郁成病,并无性命之忧。康熙皇帝心里已有点不大高兴。只是鄂亲王功劳极大,他的王妃又是纳兰容若的姑母,皇帝虽然不大高兴,一时也未便发作出来。
纳兰王妃这个半月来,每日每夜,都在痛苦的熬煎下,她把自己关在深闺,除了奉命而来的御医,什么人也不见。她想过死,可是她还有未了的心愿,她还想见见她的女儿。可是怎样去见她的女儿呢?除非她能把她放走,否则早一天见她,就是叫她早二天死。皇帝是以为她要亲自审问的,只待她见过“女贼”之后,那女贼就要受凌迟处死了。
但是她能把她的女儿放走吗?她没有这个权力!上至皇帝,下至多铎帐下的各路将军,都不能让多铎白白死掉的,她只好一天天的拖下来,拖得一天就是一天。
不说满朝议论纷纷,诧异之极。群雄也是莫名其妙,猜疑不定。群雄当日逃回之后,通明和尚就大发脾气,说道:“多铎的王妃真是个妖妇,这女娃子已杀了多铎,周围又没有什么高手卫士,再冲出十步八步,就可以和我会合了。偏偏那个时候,王妃出来,按说这女娃子手中有宝剑,王妃双手空空,难道还能赛过多铎,一剑刺去,什么还不了结?王妃挺胸挡住宝剑,那女娃子就似中了邪一般,双手低垂,宝剑跌落,束手受擒,真是有鬼!”石振飞连道:“冤孽!”冒浣莲心中猜到几分,却不敢说出来。
群雄也未尝不想营救,可是风声紧极,全城大搜!石振飞将群雄藏在地下密室中,仗着京中捕快,许多是自己的门生后辈,竭力遮掩,差幸没有出事。可是群雄也不能露面救人,焦急之极。石振飞道:“就是风声松了下来,恐怕也难营救。我听说大内高手,几有一半调去看守天牢!最怕救不出来,自己还要损折!”张青原道:“易兰珠这次舍身行刺,虽陷天牢,可是到底把多铎除去了。这消息若传到川中,李将军听了不知要多高兴呢!”冒浣莲忽然紧张问道:“张大哥,这消息有没有飞报川中?”张青原道:“多谢石老镖师的帮忙,当日就已派人飞骑出京,一站站的将消息传递出去了。”冒浣莲道:“我倒有一个笨主意,只是要一个武功卓绝,胆大心细的人来做才行。仲明武功虽过得去,但不够机灵。最好是凌未风或者傅青主能来。”张青原道:“从四川到北京,最少要走一个多月,如何等得及!”通明和尚道:“你且把你的主意说说看。”冒浣莲蹙眉道:“办不到了,说出来徒乱人意。”通明和尚叹口气道:“这女娃子怪惹人疼的,想不到我们眼睁睁地看她去死。”张华昭面色苍白。不发一声。石振飞盯了通明和尚一眼,示意叫他不要多说。
再说多铎被刺之后,纳兰容若也曾去慰问他的姑姑,王妃虽拒绝众人探问,对容若却接见了,只是神情抑郁,不肯说话。纳兰容若知道女贼就是以前在清凉寺听他弹琴的人,十分惊诧,说道:“我现在还记得她的目光,那像寒水一样令人颤 的目光,只不知她何故要刺杀姑丈,有什么深仇大恨!”纳兰王妃默言不语,良久良久,才叹口气说道:“她也怪可怜的!”纳兰容若蓦然记起这女贼的形容体态,很像姑姑,打了一个寒襟,当下便即告退。
一晚,纳兰容若独坐天凤楼中,思潮起伏,不能自己。他是满洲贵族,可是却有一颗善良的心。他看不起贵族们的贪鄙无能,但对多铎还有一些敬意。多铎大将风度,在旗人中算得是铁铮铮的汉子,和另外那些皇公大臣比较,相去不可以道里计!他对多铎的死,感到有点惋惜,但对那行刺的女贼,却也似有点同情。他想:一个年青的女孩子,如此处心积虑、冒险犯难,要去刺杀一个人,那她一定有非常痛心的事,不能不这样做了。但姑姑为什么不恨她呢?他想来想去,都想不出所以然来。喃喃自语道:“难道真的出身皇家就是一种罪孽么!”
正在纳兰容若独自思量,沉吟自语之际,忽然屋内烛光一闪,窗门开处,跳进了两个人来,一个是张华昭,另一个是妙龄女子,相貌极熟,正待发问,那少女盈盈施礼,道:“公子,还记得那个看园人吗?”纳兰公子哈哈一笑,张华昭道:“她叫冒浣莲,是冒辟疆先生的女公子。”纳兰容若道:“冒先生词坛俊彦,前辈风流,我是十分钦佩,怪不得冒姑娘妙解词章,精通音律。只是不知当日何故乔装,屈身寒舍?”
冒浣莲嫣然一笑,说道:“那些事情,容后奉告。我们今日到此,有急事相求,此事只有公子才能援手。”纳兰容若道:“请说!”冒浣莲道:“我们想见三公主!”纳兰容若说道:“此刻不比从前,自相府那次闹事之后,公主已不许出宫了。”冒浣莲道:“那你就把我们带进宫去!”纳兰容若面色一变,冒浣莲道:“是不是我们的要求太过分了?”纳兰容若忽然问道:“你们要见三公主,为的是什么?”冒浣莲道:“我们想救一个人。”纳兰容若问道:“就是刺杀鄂亲王的那个少女?”
张华昭不顾一切,说道:“一点也不错,我们就是要救她!”纳兰容若愠道:“鄂亲王是我的姑丈,难道你们不知道吗?”冒浣莲道:“你的姑丈杀了许多善良的人,难道你不知道吗?”纳兰容若道:“他是朝廷的大将,奉命征讨,大军过处,必有伤残,这也不能算全是他的错。”冒浣莲冷笑说道:“那么是老百姓的错了?”纳兰容若道:“也不是。”冒浣莲道:“他可以杀别人,难道别人就不能杀他?”纳兰容若叹道:“这样冤冤相报,以血还血,如何得了?”冒浣莲道:“其实我们并不是和满洲人有仇,但像多铎那样,带满洲人来打汉人的,我们却难放过。”
纳兰容若默然不语。冒浣莲又道,“你们若再把这无辜的少女杀了,那是血上加血!”纳兰仍然不语,冒浣莲一阵狂笑,朗声说道:“我们只道公子人如其词,明朗皎洁如碧海澄波,不料却是我们看错了公子,我们就是‘女贼’的同党,公子若不是留我们,我们就此告辞!”纳兰容若衣袖一拂,站了起来,指着冒浣莲道:“你明日随我进宫!”冒浣莲喜道:“就请借笔砚一用。”张华昭即席挥毫,写了满满一张信笺,封好交给冒浣莲。向纳兰容若一揖到地,飞身便出!
纳兰容若最喜结交才人异士,更何况冒浣莲这样文武全材,清丽绝俗的姑娘。他见冒浣莲笑语盈盈,神思一荡,忽然想起那个“粗粗鲁鲁”的另一个“园丁”,问道:“你那个同伴呢?”冒浣莲道:“他在外面接应昭郎,不进来了。”纳兰容若道:“他放心你一个人和我进宫?”冒浣莲笑道:“他虽粗鲁,人却爽直。我极道公子超脱绝俗,他将来还要向公子致谢呢!”纳兰容若细一琢磨,心中了了,微笑道:“你们英雄儿女,真是一对佳偶!”其实他心里的话却是“你这可是彩凤随鸦!”冒浣莲满怀喜悦,含笑道:“多承公子称赞,只是我的本领可比他差得远呢!”纳兰公子知道她对那个“粗鲁”园丁,相爱极深,心内暗暗叹道:“缘之一字,真是奇妙。每人都有他的缘份,一株草有一滴露珠,这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!”他神郎气清,情怀顿豁。问道:“你们成亲了没有?”冒浣莲道:“尚未!”纳兰公子笑道:“你们异日成亲,我必不能亲临道喜,今日我就送你一件薄礼吧。”说罢在墙上取出一柄短剑递过去道:“此剑名为天虹,是一个总督送给我父亲的,听说是晋朝桓温的佩剑,他们说是一把宝剑。你拿去用吧。”冒浣莲拔剑一看,只见古色斑斓,但略一挥动,却是寒光耀目。心中大喜,正想道谢,纳兰公子袍袖一拂,笑道:“若再客套,便是俗人!”自进内房歇息去了。冒浣莲见纳兰公子如此洒脱,也不禁暗暗赞叹。
多铎的死讯也传进了宫中,可是却远不如外间引起那么大的波动。那些宫娥嫔妃,愁锁深宫,外间的事情,几与她们漠不相关,多铎的死,不过是给她们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料,谈过也就算了。
多铎是三公主熟悉的人,她初听到时,倒是微微一震,可是她的心中,正也充满愁思,多铎在她心中,并没有占什么位置。塞满她心中的是张华昭的影子,起初是新奇和刺激,渐渐,张华昭的一言一笑,一举一动,都在回忆中重现出来,紧紧地吸着了她的心灵。
三公主住在“钦安殿”,位居御花园的中央,秋深时分,枫叶飘零,残荷片片,寒鸦噪树,蝉曳残声,一日黄昏,三公主揭帘凝望,见偌大一个园子静悄悄的,远处有几名太监在扫残花败叶,御花园虽然是建筑华美,气象万千,却淹不了那衰蔽之感。三公主抑郁情怀,无由排遣,百元聊赖,在书案上拈起一幅词笺,低声吟诵:
“雾窗寒对遥天暮,暮天遥对寒窗雾,花落正啼鸦,鸦啼正落花。袖罗垂影瘦,瘦影垂罗袖,风剪一丝红,红丝一剪风。”
这首词名为“菩萨蛮”,是一首“回文词”,每一句都可颠倒来读,全首词虽有八句,实际只是四句。纳兰容若前些时候,一时高兴,填了三首“回文”的“菩萨蛮”词,抄了一份送给三公主,这首就是其中之一。
三公主叹了口气,想道:这首词就好像写我的心事似的。我现在怀念伊人,怅望遥天,也是瘦损腰围,泪沾罗袖呢!她既爱词的巧思,更爱词的情调,于是又展开第二首“回文”的“菩萨蛮”读道:
客中愁损催寒夕,夕寒催损愁中客。门掩月黄昏,昏黄月掩门。翠蓑孤拥醉,醉拥孤蓑翠。醒莫更多情,情多更莫醒。
这首词比前一首更为幽怨,三公主咀嚼“醒莫更多情,情多更莫醒”两句,心头上就好似有千斤重压一样,她明知和张华昭的身份悬殊,只要是神志清醒的人,都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。可是为什么要醒来呢?醒了就莫更多情,情多就别要醒来啊!
三公主神思迷悯,正想展读第三首,忽听得宫娥上前报道:“纳兰公子来了!”三公主暗笑自己读词读得出神,连词的作者从窗外走过也没注意。
绣帘开处,纳兰容若轻轻走进,笑道:“三妹妹,你好用功!”三公主一看,纳兰容若后面,还有一位妙龄少女,面貌好熟,细细一想,一颗心不禁卜卜跳了起来。这少女正当日在天凤楼见过的,当时是女扮男装的冒浣莲!三公主见宫娥侍候在旁,向纳兰容若打了一个眼色,纳兰容若微微笑道:“皇上要我在南书房伴读,今晚我不回去了,这个丫鬟,就留在你这里吧!”
纳兰容若去后,三公主把宫娥侍女支开,携冒浣莲走入内室,一把搂着道:“冒姐姐,我想得你们好苦!”冒浣莲笑道:“不是想我吧。”三公主嘟着小嘴,佯嗔道:“不是想你想谁?”冒浣莲微微一笑,在怀里掏出信来,玉手一扬,三公主一见大喜,顾不得冒浣莲嘲笑,一把抢了过来。
这封正是张华昭托冒浣莲转交给三公主的信,冒浣莲见三公主展开信笺,一面读一面微笑,忽然面色大变,手指颤抖。那张信笺像给微风吹拂一样,在手中震动不已,那封信开头写道:“落拓江湖,飘零蓬梗,托庇相府,幸接朱颜。承蒙赠药之恩,乃结殊方之友,方恨报答之无由,又有不请之请托。”公主读时,见张华昭写得这样诚挚,不但感谢自己,而且承认自己是他的友人,心头感到甜丝丝的,好不舒服。她想:“只要是你开口,什么请托,我都可以应承。”哪料再读下去,讲的却是刺杀多铎的那个女贼之事。信上写道:“此女贼虽君家之大仇,实华昭之挚友。朝廷欲其死,华昭欲其生,彼若伤折,昭难独活。公主若能援手,则昭有生之年,皆当铭感。”细品味信中语气,张华昭对那个女贼,实是情深一片,比对自己,竟是深厚得多。三公主眼前一片模糊,泪珠轻轻滚了下来,信笺跌在地上。
冒浣莲虽然不知道信中写的什么,看此情形,已猜到几分,她抚着公主的长发,爱怜地叫道:“公主!”
公主拾起信笺,颓然坐下,良久,良久,忽然咬牙道:“这事情我不能管,也没有办法管!”冒浣莲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,问道:“是吗?”公主这时思潮起伏,脑中现出了一幅图画,她把那“女贼”救出之后,张华昭携着“女贼”的手,笑盈盈地并辔飞驰,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,她不禁又狠狠地说道:“我不能救!”
冒浣莲坐在公主旁边,忽然叹口气道:“我真替公主可惜!”公主抬头问道:“可惜什么?”冒浣莲道:“公主本来就对昭郎有恩,若再帮他完成心愿,他会感激你一辈子。公主不管此事,与昭郎往日交情,付之流水,这还不可惜么?”公主默然不语,过了一阵,忽然问道:“你有没有心上的人儿?”冒浣莲道:“有的!”公主道:“如果他爱上另一个人,你怎么样?”冒浣莲说道:“一样爱他帮他!”公主冷笑道:“真的?”冒浣莲亢声说道:“为什么不真?我爱他当然完全为他设想,我只要想到他能幸福,我也就会觉得幸福。我曾冒过生命的危险,用最大的耐心,将我所喜欢的人救离险境。那时他随时会把我杀死,但我毫不害怕!”公主奇道:“真是这样?今晚你和我联床夜话,讲讲你的故事吧!”
这一晚,冒浣莲把她和桂仲明的故事细细讲了,公主不言不语,只是叹气。第二天一早起来,公主忽然说道:“你在这里等我,我去去就来!”冒浣莲忽觉她的眼光,坚定明澈,就好像立了重誓,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情那样。
清露晨凝,晓荷滴翠,三公主走后,冒浣莲闷坐无聊,轻揭绣帘,偷赏御花园的景色。正自出神,忽听得阁阁之声,有人步上楼梯。冒浣莲侧耳一听,只听得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:“公主这样早就出去了?”另一个女声答道:“是呀,我们也不知道她去哪里,大约不是去谒太后,就是去找二公主了。”先头那个声音说道:“太后真喜欢你们公主,她前日来过,说三公主的房,太朴素了。她昨天亲自找出一百挂猩猩毡帘,还有五彩线络,各式绸缎幔子,枕套床裙,西洋时辰钟,建昌宝镜等等摆设,要我们替三公主另外布置,全部换过,既然三公主不在房中,那就不方便了。”这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篇之后,脚步声已停在门前。底下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,走上楼来,踏得很响,大约是抬着东西。
冒浣莲眼睛贴着门缝,向外张望,只见门外两人,一个太监,一个宫娥,这宫娥想是服侍公主的,而太监则是太后所差。宫娥取出锁匙,正想开门,冒浣莲忽然吓了一跳,这太监面貌好熟,静心一想,原来是当年夜探清凉寺,潜入铜塔时,给傅青主捉住的那个太监。冒浣莲急忙藏身帐后,房门缓缓开启,冒浣莲双指夹着几粒神砂,轻轻向外一弹,那太监叫了一声,道:“怎么你们这样懒,尘埃都不扫!”他给几粒神砂轻拂眼帘,以为是尘埃入眼,急忙揉擦。那宫娥刚说得一句“哪会有尘埃?”忽然也叫了一声,急急掏出手帕揩抹,喃喃说道:“真怪,这里天天都打扫的嘛!”冒浣莲抓着时机,揭开窗帘,一跃而下。那太监宫娥,根本就不知道。
冒浣莲脚方落地,忽听得“咦”的一声,花架下突然奔出了两名太监,脚步矫健,武功竟似不错,冒浣莲自忖行藏败露,扬手就是一把神砂,两人猝不及防,一人给打瞎双眼,一人面上则嵌了十多颗砂子,当场变了一个大麻子。两人痛得呱呱大叫,高喊:“有飞贼,来人呀!”
冒浣莲绕假山穿小径,急急奔逃。御花园比相府花园,那可要大得多!宫娥不敢出来,太监在各个宫殿之中,赶出来时,哪里还找得到冒浣莲的影子。
但冒浣莲乃是惊弓之鸟,她听得四面八方的脚步声,又慌又急,跃过一块玲珑山石,忽然前面现出一座极雅的房子,上面一个横额,题是“兰风精舍”四个字。这座屋子好怪,墙壁剥落,朱门尘封,檐角还结着蛛网。御花园里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;单独这一座,名为“精舍”,却如破庙一般,没人打扫。冒浣莲大奇,心想:“这座房子,大约是没人住的了。”她一飘身,跨过墙头,进入内院。忽然一阵幽香,如兰似麝,越走进去,香气越浓。她循着香气走去,走进了一间卧室。
这间卧室,虽然尘埃未扫,四壁无光,却布置得极为精雅,房间四面,都是雕空的玲珑木板,五彩缕金嵌玉的,一格一格,或贮书,或设鼎,或安置笔砚,或供设瓶花,或安放盆景,间格式样,或圆或方,或葵花蕉叶,或连环半壁,真是清雅绝俗,剔透玲珑,那缕缕幽香,就是从书架上发出来的。冒浣莲轻拂尘埃,看那些装书贮物的木架,黝黑发光,在一格玲珑木板之旁,贴着小签,上有:“远古沉香,捞自南海。”八个簪花小字。冒浣莲博览群书,虽未见过,也知道这种香木,乃是最难得的香木,生长于古代的南方,后来大约是地形变换,陆地沉降,沉香木埋在海底,不知过了多少年月,才给人捞了出来。这种沉香乃是无价之宝,想不到这些书架贮物架,竟都是远古沉香做的。
冒浣莲再细看室中布置,靠书架左边是一张宝榻,珠帐低垂,床前放着一对女鞋;靠窗是一张大书台,兼作妆台之用,桌上零零散散地堆着几本书。右面墙壁挂着一张画像,冒浣莲在书台上取过一枝拂尘,把画像上的尘埃拂去,只见一个盛装少女,笑盈盈地对着自己。冒浣莲一颗心卜卜跳动,自己对镜子一照,再看看画图,这画图竟似照着自己的形相画的。冒浣莲上前一看,画像左角有一行小字是:甲申后五年,为爱姬造像,巢民。冒浣莲两行清泪,夺眶而出,低低唤了一声“妈妈”!她屈指一算,甲申乃是明崇祯皇帝最后一年,“巢民”是她父亲的名字,想来是父亲不忘明室的表示,甲申后的第五年,她母亲刚入冒门,自己还没出世。母亲竟敢带这幅画进宫,可见她对父亲是如何深情眷恋!
冒浣莲检视书台,散在桌面的几本书,一本是《庄子》,一本是《巢园词草》,一本是《维摩经》。《巢园词草》是手抄本,书本揭开,用端砚压住,冒浣莲拂去俯页上的尘埃,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词,冒浣莲读道:
引离杯,歌离怨,诉离情。是谁谱掠水鸿惊,秋娘金缕,曲终人散数峰青?悠悠不向谢桥去,梦绕燕京。春空近,杯空满,琴空妙,月空明!怕兰苑,人去尘生,江南冬暮,怅年年雪冷风清,故人天际,问谁来同慰飘零?
词牌名是“金人捧露盘”,底下几行小字是:“梦幻尘缘,伤心情劫,鸯鸳远去,盼盼楼空。倩女离魂,萍踪莫问。扬钩海畔,谁证前盟;把臂林边,难忘往事。金莲舞后,玉树歌余,桃叶无踪,柳枝何处了嗟嗟,萍随水,水随风,萍枯水尽;幻即空,空即色,幻灭空灵。能所双忘,色空并遣;长歌寄意,缺月难圆。”
冒浣莲心酸泪涌,想道:原来这首词乃是父亲与母亲生离死别的前夕所填的,怪不得妈妈常常把它揭开来看。
冒浣莲心想:《巢园词草》是她父亲一生的心血,不该让它埋葬深宫。她轻轻揭起,藏在怀中。正想再取那张画像,忽听得外面推门声,脚步声,响成一片。冒浣莲大吃一惊,急闪在书橱之后,片刻间,走进了两个汉子。
冒浣莲在书橱后看得分明,这一惊更非同小可!这两人中,一个竟是康熙皇帝,另一个眉棱耸立,颧骨高削,目眶深陷,凸出一对黄眼睛,一看便知是内家高手,想来定是康熙的贴身侍卫。冒浣莲咽了口气,定一定心,轻轻拔出纳兰容若所赠的宝剑。
那侍卫替康熙拂去桌椅上的灰尘,康熙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张摇椅上,对着壁上的画像,发了几声冷笑,又仔细看了一回,忽然说道:“这间房子封闭了近二十年,怎么这张画如此干净,居然没有一点尘埃?”那名侍卫双眼一扫,环顾全室,冒浣莲缩在一角,不敢透气,只听得那侍卫道:“皇上,这间房子恐怕有人来过!”康熙笑道:“谁这样大胆,这间房子自那贱婢被太后打杀后,先帝立即就封闭起来,不许人进去,二十年来,悬为厉禁。就是我此次来,也是请准了太后的!”说罢,又冷笑一阵,哼了一声,续道:“先帝也真是的,把她宠成这个样子,据太后说,封闭的时候,室中的布置,完全不准移乱,宝贝东西,也不准取出。”冒浣莲听了,更是心伤。暗道:原来妈妈给太后拉去打死的前一刻,正翻读我爸爸的词章,而那一首词又正是他们生离的前夕作的。要是给我爸爸知道,他真会死不瞑目。
那名侍卫垂手立在康熙身旁,躬腰问道:“皇上可要取什么东西出去?”康熙道:“宝贝我倒不稀罕,我此来一是要看父皇有什么遗物放在这里,一是想见识见识那古沉香所做的书架,还想看看有什么绝版的书籍。”原来康熙虽然残忍刻毒,却好读书。他杀父之后,怀有心病,本来是不敢到董鄂妃(小宛)的房子来的,后来听老宫人说起董鄂妃藏书颇多,书橱壁架尤其珍贵,心中跃跃欲动。这几天,因多铎死后,心中烦闷,想找些书消遣,就进来了。另外还有一层,他怕先帝有什么遗诏留在这里(清室的皇位继承,不依长幼次序,由皇帝留下遗诏,指定一个,平常是放在大光明殿的正梁,但这样的遗诏多是皇帝晚年,或自知病将不起时,才预备的。顺治突然出家,康熙奉太后命继立,所以心中有病,恐防顺治写有遗诏,未放在大光明殿,而留在什么地方,其实是没有的),因此顺便来搜一下,虽然他现在已坐稳江山,纵有遗诏传给别人,他也不怕,但总防会留有把柄,对自己不利。
康熙打开书桌抽屉,乱翻一遍,站了起来,笑道:“我且看看这些书橱壁架,看到底是怎么个好法?”冒浣莲紧捏宝剑,冷汗直流,心想:他若过来,我就给他一剑,正是:
睹物思亡母,深宫藏杀机。
欲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