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光锐淡淡说道:“乔舵主,那你恐怕来得不合时宜了。”
乔拓疆怔了一怔说道:“韩老爹子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韩光锐道:“江南如今正是兵荒马乱,繁华胜景恐怕是谈不上的了。”
乔拓疆道:“江南豪杰也是乔某一向仰慕的。对啦,韩老爹子,你刚才说起时逢乱世,乔某倒也有点感想。”
韩光锐道:“愿聆听高见。”
乔拓疆注视着韩光锐,缓缓说道:“俗话说乱世出英雄,兵荒马乱,正是英雄豪杰风云际会之时。太湖七十二家寨主雄霸江南,王总寨主和韩老爹子统率群雄,想必是有一番作为的了?”原来乔拓疆也是想试探韩光锐的口风。
韩光锐冷冷说道:“我们只不过是和一班苦哈哈的兄弟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在太湖里混混日子而已。怎比得上你乔舵主的胸怀壮志雄心!”
乔拓疆自是听得出他话中嘲讽之意,颇为有点尴尬,打了个哈哈说道:“韩老爹子取笑了。乔某此次前来贵地,还得仰仗江南朋友的提携呢。”
韩光锐说道:“乔舵主刚才说是明日要在丹徒登陆。据我所知,丹徒是早已被史天泽的部下攻占了,乔舵主还未知道么?”
乔拓疆佯作吃惊,说道:“是么?不过,史天泽也是黑道出身,大约不会和我们为难的吧?”
韩光锐道:“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客人呢?”
乔拓疆道:“我只有这艘破船,哪能与他高攀。你们太湖倒是足以与他分庭抗礼,不知有否往来?”
韩光锐道:“你客气了。对啦,乔舵主,你说要与江南人物结交,不知在你的心目之中,哪些人才算得是个人物?”他故意不答乔拓疆那句问话,仍然兜圈子,来套乔拓疆的口风。
乔拓疆道:“王总寨主和你韩老爹子,就是我想攀交的英雄人物。”
韩光锐道:“请把我们暂且撇开,我倒想请问乔舵主,在乔舵主你的心目之中,史天泽又是怎样一个人物?”
韩光锐单刀直入的问话,令得乔拓疆无可回避,只好句斟字酌的答道:“我与史天泽素昧平生,但以目前的局面而论,他也算得是一个时势造成的英雄吧?韩老爹子以为如何?”
韩光锐尚未回答,谷啸风已是哼了一声,忍不住气说道:“什么英雄?我看他是个狗熊!”这还是因为韩光锐以眼色止住他的原故,要不然谷啸风还要骂得狠辣。
乔拓疆听他这么一骂,不觉愕然,转过口风道:“不错,时势赞成的人物,也算不得是真正英雄,不过,你老弟骂他狗熊,这──”
谷啸风道:“这怎么样?骂得过份了么?”
韩光锐不想和乔拓疆冲突,便做好做歹的作鲁仲连,说道:“见仁见智,各自不同,你们大可不必争论。”谷啸风瞿然一省,心里想道:“我又犯了急躁的毛病了。在他们的船上,我可是众寡不敌的啊!”
乔拓疆道:“对啦,我还没有请教老弟的高姓大名呢,刚才多有得罪了。”
谷啸风道:“不打不相识,这也算不了什么。我是扬州谷啸风。”
扬州府有两家武学世家,名闻天下,这两家就是谷家和奚家。乔拓疆对中原的武林人物不大熟悉,但对这两家武学世家却是闻名已久的,心里想道:“怪不得这小子年纪轻轻,本领那么了得,原来是谷家子弟。”
乔拓疆想要笼络谷啸风,亲自给他把盏。谷啸风心念一动,想道:“他问我,我何不也问一问他。”当下说道:“乔舵主常在海外,有一位黑风岛主,乔舵主可知道么?”原来谷啸风因为在金鸡岭将近一月,不见公孙璞与宫锦云到来,是以想从侧面探听消息。
乔拓疆怔了一怔,暗自思量:“这小子和黑风岛主是友是敌?但他们谷家素来以侠义自居,想必不是黑风岛主一路吧?”说道:“黑风岛主嘛,乔某倒也相识。但不知道老弟何以问他?”
谷啸风道:“他是我一位朋友的爹爹。”
谷啸风虽没有说出宫锦云的名字,但黑风岛主只有这一个女儿,乔拓疆当然知道说的是她了。
乔拓疆登时也是心念一动,便即说道:“原来如此。我最近听到一个关于黑风岛主的消息,可能也是和令友有关的。”
谷啸风道:“什么消息?”
乔拓疆道:“黑风岛主和明霞岛主争夺女婿,把一位少年英雄打死了!”
谷啸风大吃一惊,急忙问道:“那人是谁?”
乔拓疆道:“听说是百花谷的少谷主奚玉帆!”
原来乔拓疆并不知道公孙璞,但他那日在明霞岛,从黑风岛主与明霞岛主的言语之中,却是大略知道曾经与他交过手的奚玉帆的事情了。他是有意捏造谎言,嫁祸给黑风岛主的。因为他知道奚、谷两家交情深厚,江南的侠义道与奚家亦是颇有渊源,黑风岛主杀害奚玉帆的消息传出去,那些人自是不肯与黑风岛主干休的。乔拓疆那日摆下六合阵,围攻明霞岛主,功败垂成,这都是黑风岛主插手之故,是以他想借刀杀人。
谷啸风这一惊非同小可,失声叫道:“此话当真?”
乔拓疆道:“我骗你做什么,这是一位在明霞岛上目击此事的人,亲口对我说的。”
谷啸风半信半疑,心里想道:“那日据孟霆所说,奚大哥是给黑风岛主打伤的,怎的他又忽然要奚大哥作女婿呢?难道是因为奚大哥不愿意作他女婿,他才一再的下毒手,终于把奚大哥打死了吗?”此事他本来颇有疑窦,但因乔拓疆说得似乎有根有据,谷啸风不禁信了几分,心里暗暗叫苦。
韩光锐那只小船此时已经修好,督工修船的小头目回来禀报,说道:“韩老爹子,我们给你加工修补,坚固已胜从前,请你老察看!”
韩光锐道:“好,多劳你们啦。告辞了!”
乔拓疆送他们下船,假惺惺的说道:“可惜韩老爹子无暇稍留,乔某未得领益,他日当到贵寨拜访,请韩老爹子在王总寨主面前包容。”
韩光锐道:“不敢当!青山绿水,后会有期!”与谷啸风下了小船,便即扬帆离去。
船到江心,和乔拓疆的盗船离得远了,韩光锐哈哈笑道:“好险,好险,幸亏乔拓疆还卖我几分面子。”
谷啸风道:“不知韩老前辈何以知道晚辈今日会来?”
韩光锐道:“我是奉了总寨主之命,假作渔夫,守在岸边,接应北方来的同道的。我见你不似常人,已经猜到了几分。果然老眼无花,猜得尚还不错。”
说罢有哈哈笑道: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世上新人换旧人,我刚才只看出你身怀武功,尚未知你就是近年来大大闹出了‘万儿’的谷少侠,哈哈,老夫垂暮之年,得会年少英雄,也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!”
谷啸风道:“韩老前辈过奖了,晚辈今日若不是得前辈拔刀相助,只怕已是丧生在那盗魁之手了。”
韩光锐道:“你能够和乔拓疆斗到了三十招开外,这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啊!”
说话之间,小船已经靠岸,两人舍舟登陆,韩光锐道:“谷老弟,你去哪儿?若是没有地方,请到太湖小住如何?”
谷啸风道:“我是奉了柳盟主之命,去和文大侠联络的。待事情办妥之后,自当前往太湖趋谒。”
韩光锐道:“原来如此,那么我送你一程。”接着说道:“你不知道,沿岸有许多地方已是给史天泽的手下占领了,你没有熟人带路,只怕难免会有麻烦。”
谷啸风正有一些问题想向韩光锐打听,于是说道:“这是最好不过,只是太过麻烦前辈了。”
韩光锐道:“老弟,你急公好义,千里远来,我是应该帮你忙的,你和我客气,那却是不应该了。”
谷啸风应了一个“是”字,说道:“老前辈,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。”
韩光锐道:“你说吧,江南有点来头的人物,大概我会知道的。”
谷啸风道:“这人名叫辛龙生,听说是江南大侠文逸凡的掌门弟子。”
韩光锐道:“不错,你认识他吗?”
谷啸风道:“尚未相识。不过他月前曾经到过金鸡岭,柳女侠也曾与我提及他。”
韩光锐道:“这位辛少侠是江南侠义道中的后起之秀,不但武功高强,人也精明能干,文盟主的许多事情都是交托给这位掌门弟子办的。你和他一南一北,正是一时瑜亮,料想定能一见如故。”
谷啸风道:“我怎能比得上辛少侠。听说辛少侠从北方归来,是有一位姑娘和他一起的,这件事情,老前辈可有所闻?”
韩光锐哈哈笑道:“你不提起,我倒忘了。不错,是有这件事,这位姑娘就是乔拓疆刚才提及的百花谷的少谷主的妹妹呢!对啦,你们谷家和奚家是数代交情,想必你是认识他们兄妹的了?”原来韩光锐因为多年足迹不出江南,是以对谷啸风闹婚变的事情尚未知道。只知谷、奚二家甚有交情,却想不到“百花谷少谷主的妹妹”就是谷啸风的爱侣。
谷啸风道:“我和他们兄妹自小相识。哥哥叫奚玉帆,妹妹名叫奚玉瑾。奚大哥还曾与我同过患难呢,我们是在乱军之中失散的。他曾托我访查妹妹,不料他如今竟然丧生海外,真是令我难过。我想这件事情应该告诉他的妹妹。”
韩光锐道:“乔拓疆之言未必是真。不过,既然是有这么一个消息,你告诉奚姑娘也是应该的。”
谷啸风道:“不知奚姑娘现在是否还在文大侠那儿?”
韩光锐道:“我想她一定是仍然和辛龙生在他师父那儿的吧?有一件事情恐怕你未知道呢?”
谷啸风心头“卜通”一跳,问道:“什么事情?”
韩光锐笑道:“是一件喜事。其实这件喜事你也应该猜想得到的。辛少侠和那位奚姑娘听说快要订婚了!”
谷啸风勉强笑道:“啊,真的吗?这可真是一件大喜的消息了!”
韩光锐道:“听说他们两人是一见钟情的,所以奚姑娘和他相识之后就愿意跟他回来。只因现在正是多事之秋,他们的婚事暂且搁下。文大侠主张他们先行订婚,说不定他们的订婚喜酒,你正好可以及时赶上。”
谷啸风心头苦笑:“想不到我会赶来喝玉瑾的喜酒。”韩光锐不知就里,继续说道:“女家没有亲友在江南,难得年和这位奚姑娘正是熟识的世交,你来喝他们的喜酒,那就是喜上加喜了。”
谷啸风勉强笑了一笑,说道:“但愿如你所言,我能及时赶上。嗯,韩老前辈,我还有一件事情,想向你老请教。”
韩光锐道:“请说。”
谷啸风道:“就是乔拓疆所说的那个明霞岛主,老前辈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吗?”
韩光锐说道:“听说这位明霞岛主姓厉名擒龙,住在东海明霞岛上,是一个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。”
谷啸风道:“老前辈可曾到过这个明霞岛么?如果我出海找寻,不知应该如何走法?”
韩光锐道:“哦,你是想去打听百花谷奚少谷主的下落?”
谷啸风道:“不错,我与他兄弟之交,如今听到他这不幸的消息,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韩光锐道:“你千万不可单独前往!”
谷啸风道:“这位明霞岛主武功很是高强吗?”
韩光锐说道:“我没有与他会过,但我们太湖七十二家寨主之中,却是有人到过明霞岛的。那天幸亏明霞岛主的心情不恶,只是把他们驱赶出岛便作了事。据说若是碰上他脾气不好,那就只怕是有去无回了。那次误上明霞岛的三位寨主,武功都是不错的,但明霞岛主只是用了一招绵掌击石如粉的功夫就把他们赶跑了。明霞岛主武功之高,可想而知。”
谷啸风心里想道:“他能够和黑风岛主作对,武功当然是非常高强的了。可是奚大哥生死未卜,我怎能不去求个解答?”
韩光锐好似知道他的心意,说道:“你要到明霞岛的航海地图,我倒是可以派人给你送来。不过,这件事情,我劝你还是先和文大侠商量的好。反正奚少谷主的妹妹是他的徒媳,这件事情,他是不能不管的。”
谷啸风道:“是。这件事情,我当然应该告诉文大侠和奚姑娘。”当下便问文逸凡的地址,韩光锐道:“文大侠住在中天竺的稽留峰下。”
谷啸风诧道:“中天竺?”
韩光锐笑道:“不是唐三藏取经的那个天竺。杭州城外有座天门山,天门山两旁山岭重重,都称为天竺山。依距离杭州的远近,又分为下天竺、中天竺和上天竺。中天竺风景最为优美,文大侠是前几天才搬去定居的。”
谷啸风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韩光锐又道:“杭州现在已改名为临安,不过一般人还是称它杭州。杭州有个著名的西湖,想必你是知道的了。”
谷啸风笑道:“闻名已久了,可惜尚未有缘得会西子。”历代的文人,大都是把西湖比作“西子”的。
韩光锐道:“那么,你这次就可以趁这机会,一亲‘西子’的芳容了。西湖南岸,有路可通灵隐山。从灵隐山向西走,就是天门山,你要找中天竺的稽留峰,只须问山中的樵子就行。”
谷啸风道:“多谢老前辈指点。”
韩光锐送他走了一程,到了官军统治的区域,这才和他分手。
分手之后,谷啸风怅怅惘惘,独自前行。想起了奚玉瑾与他的海誓山盟,想起了过往甜蜜的日子,不觉泪影模糊。最后在模糊的泪影之中,奚玉瑾的影子渐渐淡了,忽地韩 瑛的影子却摇晃在他的眼前。
谷啸风发出了苦笑,悲痛之中,却也忽然有了“轻松”的感觉,想道:“这样也好,倒是给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了。”
一路平安无事,谷啸风终于到了南宋的首都临安,亦即是以风景幽美,名闻天下的杭州了。
进得城来,正是傍晚时分,谷啸风找一间湖滨的客店投宿,经过西子湖边,只见湖光潋滟,夕阳西下,微波耀金,小孤山倒影湖中,青翠欲滴。
谷啸风想起了苏东坡的一首诗:“湖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 雨亦奇,若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。”心道:“坡翁诗句,果然是一点不差。我有缘来此,今晚拼着不睡觉,先来个月下游湖,这才不虚此行。明天我再去找文大侠。嘿,嘿,这也可算是‘偷得浮生半日闲’吧?”
谷啸风开了房间,吃过晚饭之后,稍歇片刻,只见一轮明月,已现天心,心里大为高兴,想道:“天公也会凑兴,若是阴天,可就大杀风景了。”
西湖岸边,泊有许多专载游客的“画舫”,谷啸风是在长江边长大的,懂得划舟,便去租了一只画肪,言明租它一晚,不用舟子跟随。谷啸风是想随心所欲,这一晚游遍西湖,但他可以不睡,舟子不能不睡,是以他要自己划船,不愿有个舟子在旁扰他雅兴。这样的客人倒是少见,那舟子起初有点踌躇,谷啸风给他一锭大元宝当作押金,舟子这才答应。
谷啸风也是心急些,来得早了。此时不过将近二更时分,湖上游船来往,笙歌未歇,不时有脂粉香、酒肉香从邻船吹送过来,谷啸风不禁皱了眉头,心道:“好好的西湖,倒给这班人弄脏了。”
一艘挂着大红宫灯的官船在这只画舫的侧边缓缓划过,船上有几个戴着乌纱帽的官儿正在猜拳闹酒,有人叫道:“暂且别闹,听小玉儿唱曲。”
官船上珠帘半卷,谷啸风抬眼望去,可以看见舱中的两个歌女,一个抚琴,一个就轻启珠喉,曼声地唱了起来。
歌道:“画船载酒西湖好,急管繁弦,玉盏催传,稳泛平波任酒眠。行云却在行舟下,空水澄鲜,俯仰流连,疑是湖中别有天。”
这是欧阳修所作的十首《西湖念语》之一,欧阳修是北宋神宗时代的一代文宗,曾在扬州做过官,当时大江南北,都是大宋版图,不似如今之分处金宋两国,交通不便。欧阳修常到西湖游玩,曾用《采桑子》的词牌,作了十首歌咏西湖的词,统名《西湖念语》。
谷啸风湖上听歌,心中不觉生了许多感触,想道:“欧阳修不愧是个贤臣,但他这首词乃是写在将近百年之前的太平日子的,如今烽烟遍地,这些官儿们还在醉生梦死,却如何对得住百姓?哼,画船载酒,玉盏催传,‘雅’则‘雅’矣,但可惜流亡的难民却连粗糠都没得吃呢!”
一个附庸风雅的官儿击掌赞道:“好词!好词!可惜如今没有似六一学士(欧阳修号‘六一居士’,曾以翰林学士的身份修唐书)这样的大手笔了。”
有一个官儿炫耀他的见闻广博,接近内廷,说道:“年兄,这也不见得。前天有位俞学士写了一首‘风入松’新词,当今皇上也是很欣赏呢!”
先头那个官儿道:“哦,真的吗?你可还记得他这首词?”
那官儿道:“我只记得最后两句是‘明日重携残酒,来寻陌上花钿’。据说这首词是那位俞学士在断桥附近的小酒店题的,皇上看了他这首词,说道:‘“重携残酒”,未免太寒酸了。’御笔一挥,给他改成‘明日重扶残醉’,哈哈,哈哈,天子的吐属果然是与酸丁不同!”
先头那官儿道:“岂只不同,简直是相差天壤!哈哈,妙极,妙极!御笔改词章,风流天下传!此事必将成为词林的佳话!”
谷啸风听了这些官儿对皇帝的拍马之言,心中甚为气闷,想道:“山外青山楼外楼,西湖歌舞几时休,暖风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这首诗才真是痛心人语!南宋小朝廷给金虏迫迁江南,尚自不思振作,‘临安’简直即是‘苟安’!皇帝老儿甘心作‘儿皇帝’,在国运如此危急的关头,居然还有闲心用在批风抹月的辞章上,真是可叹!”
谷啸风不想看那些官儿的丑态,将舟向外西湖划去,不知不觉已是到了没有轻舟画舫的僻静湖面,此时亦已是将近三更了。
皓月澄波,浮光耀金,静影沉壁。轻舟过处,芦花深处,时不时有水鸟惊起,越过湖面。谷啸风正在自得其乐,忽见有一只画舫,从对面顺流而下,划船的也是个少年。
游湖的人很少到“外西湖”的,尤其是在三更过后。谷啸风心道:“莫非这少年也是讨厌尘俗的同道中人?”心念未已,只听得那少年朗声吟道:“霜日明霄水蘸空,鸣鞘声里绣旗红,淡烟衰草有无中。万里中原烽火北,一尊浊酒戍楼东,酒阑挥泪向悲风。”
这是南宋状元词人张孝祥的《浣溪沙》词,他写这首词的时候,正是抗金名将岳飞被秦桧用作十二道金牌招回,中原大受胡骑践踏的时候,词中充满悲愤的心情,表现了满腔爱国的情绪。
谷啸风大为欢喜,心道:“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。古人之言,信不我虚。在游湖的俗客之中,竟也有这样一个人物!”
吟声未歇,芦苇中又摇出了一只小船,划船的却是个白衣老人,接着歌道:“问讯湖边柳色,重来又是三年,东风吹我过湖船,杨柳丝丝拂面。世路如今已惯,此心到处悠然,寒光亭下水连天,飞起沙鸥一片。”
这首“西江月”也是张孝祥所作的词,但却是他晚年所作,词中表现的是老年人安详恬静的心情。
谷啸风心里想道:“这位老人家决不是寻常的渔翁,纵非江湖前辈,也一定是饱读诗书的隐士高人。”
少年的画舫和老者的渔舟碰上了头,两人都是哈哈大笑。那老者道:“辛公子,原来是你赴约!好极,好极!”
谷啸风有心和他们结交,把船向他们那边摇去。忽然那两人的笑声停止,少年已经跃过那老者的渔舟,压低了声音和那老者交谈。
谷啸风暗自想道:“原来他们是在此约会的,想必是发现了我,也觉得有点惊诧吧!”谷啸风因为摸不准他们的身份,如果是江湖人物的约会,外人倒是不便前去打扰。要不要把船摇过去与他们攀谈呢!谷啸风不免有点踌躇了。
他是练过“听风辨器”功夫的人,听觉比常人敏锐得多。此时距离已是不远,隐隐听得那少年说道:“把他赶走,恐怕还是不大妥当吧!”
那老者道:“好,那么你出手,由我处置!”
谷啸风吃了一惊,正要掉转船头回避,忽见那少年飞身跃起,已是翩如飞鸟的扑上他的船头,喝道:“什么人,三更半夜来此游湖,给我滚下去!”
脚尖一点船头,立即便是骈指如戟,点向谷啸风的胸口!
谷啸风本来对这少年甚有好感,但见他如此蛮不讲理,却也不禁动怒,喝道:“你来得游湖,我就不能来么?”
那少年的点穴手法又快又狠,谷啸风是个武学的大行家,一见就知厉害,焉能让他点中?大喝声中,双臂一分,左掌拨他手腕,右掌径抓过去,使的是一招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手法。
船头上能有多大地方,两人都是无从闪躲!那少年喝道:“来得好!”
倏地化指为掌,一招“烘云托月”,双掌划了一道圆弧,化解了谷啸风的小擒拿手法,身形晃也不晃,迅即又是向他胁下的“愈气穴”点来!
谷啸风试了一招,已知对方的功力与他不相上下,但点穴手法的狠辣,却是在他之上,谷啸风心里想道:“只有制伏了他,方能慢慢向他解释!”
谷啸风给这少年一连几招掌劈指戳的攻势,迫得退了两步,退到船边,蓦地喝道:“教你也见识见识我的点穴功夫!”以指代剑,使出了一招“七修剑法”,七修剑法是以剑刺穴,可以在一招之内,同时刺对方的七处穴道。
如今谷啸风以指代剑,使出了这门“刺穴”功夫。这本来就不是正宗的点穴手法,因此饶是这少年懂得各家各派的点穴功夫,对谷啸风的这一招,却是不知应该如何应付方始适当。
只听得“嗤”的一声,那少年的衣襟已是给谷啸风的指头戳破,撕去了一幅,可是谷啸风却未能点中他的穴道。这少年练有“沾衣十八跌”的上乘内功,虽然也未能将谷啸风跌翻,但谷啸风的指头一触及他的衣裳,就滑过了一边了。不过,这少年的衣裳给他戳破,亦已是大吃一惊!
就在此际,只听得那老者“咦”了一声,跟着叫道:“辛公子,手下留情,不可伤他!”
谷啸风心念一动:“这少年武功如此高强,他又姓辛,难道是……”
想至此处,谷啸风立即喝道:“你是何人?”那少年冷笑道:“你这厮胆敢前来暗中窥伺,谅也听过我的名字,大丈夫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我就是江南武林盟主文大侠的掌门弟子辛龙生!”
果然是辛龙生!谷啸风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与他见面,不由得骤吃一惊,呆了一呆,尚未曾来得及向他通名道姓,只觉胁下一麻,辛龙生出指如风,已是点中了他胁下的晕麻穴。谷啸风“哼”了一声,“噗通”的就跌下水去,不省人事了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谷啸风这才醒了过来,睁眼一看,只见一片漆黑。摸了摸两边光滑的墙壁,这才知道是被关在一间石牢了。
谷啸风恢复了清醒,记得自己是给辛龙生点了穴道,打落水的,但摸摸身上,却没有湿,想必是有人已经给他换过衣裳了。这间牢房,四面是厚厚的石墙,只有屋顶,开有个小小的天窗。
谷啸风聚拢目光,仔细观察,只见牢门紧闭,那两扇石门,少说只怕也有五寸来厚,纵有宝剑,亦难破门而出,何况他的宝剑早已给人缴去了。
谷啸风惊疑不定,心里想道:“莫非那个白衣老者就是江南的武林盟主文大侠?这里是他的家?”随即想道:“不对。文大侠是辛龙生的师父,听他们昨晚相遇之时所说的话,却只是相识,决非师徒。嗯,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呢?”
心念未已,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:“这小子不知醒了没有?”谷啸风猛然一省,这才知道外面还有看守。
另一个看守说道:“听说这小子是给文大侠的掌门弟子辛龙生点了穴道的,如今不过两三个时辰,哪有这样快就能醒来?文大侠号称铁笔书生,点穴功夫天下第一。辛龙生已得师父的衣钵真传,给他用重手法点了穴道,恐怕最少也得十二个时辰方能自解。”
第一个看守说道:“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第二个看守道:“哦,是吗?你也听说了什么了?”第一个看守道:“听说这小子的武功很是不错,辛龙生险些都打不过他呢。倘若他的内功造诣与辛龙生旗鼓相当的话,就用不着十二个时辰就能解穴了。”
第二个看守说道:“可是白老爷子吩咐过我,要让他好好休息的。再过两个时辰然后进去看他吧,别过早将他弄醒了。”第一个看守道:“但白老爷子也说过,这小子一醒来就要告诉他的,咱们悄悄的去看一看如何?”第二个看守道:“还是再过一个时辰吧。”
谷啸风越发惊疑,暗自想道:“听他们这样说,那姓白的老者似乎对我无甚恶意,他是什么人呢?好,不管他是什么人,我且先把功力恢复了再说。”
当下谷啸风盘膝静坐,暗运玄功。他练的少阳神功已有相当造诣,不消半炷香时刻,运气三转,真气已达丹田,小腹有了暖烘烘的感觉,谷啸风自知,功力已是恢复了六七分了。谷啸风正要再行大周天吐纳之法,继续运功,外面那两个看守又在谈话了。此际正是谷啸风运功刚刚告一段落的时候,是以可以分心听外间的说话,有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,吓得他不由得心头一跳。
原来那个看守是这样的问他的同伴的:“这小子给白老爷子拿来关在这里,不知韩相爷可知道了没有?”谷啸风恰好听见这句闲话。
“韩相爷?”谷啸风不禁大吃一惊了!正是:醒来疑是梦,相府困英豪。
欲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