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思南给柳三娘接连打了三鞭,打得他头昏眼花,百骸欲散,眼看宋铁轮的双轮又已推压过来,李思南毫无招架之力,唯有闭目待死。哪知就在他摇摇欲坠之际,忽觉身子一轻,已是给人抱了起来。原来那两个武士来到,一个用链子锤磕开了铁轮,另一个就把他救出了险境。
锤轮碰击,火花电闪,轰若雷鸣。宋铁轮虎口酸麻,低头一看,左手的那只轮子已被打缺一角。宋铁轮素来以气力自负,不禁大吃一惊。
柳三娘道:“大哥,你去杀那小贼,这鞑子交给我吧!”一招“回风扫柳”,软鞭长蛇般地卷将过去。那蒙古武士喝道:“好狠的婆娘!”他右手拿的是柄链子锤,左手提的是把铁胎弓。链子锤已用来对付宋铁轮,只得将那把铁胎弓用作应付柳三娘的兵器。
柳三娘的鞭法轻灵奇巧,鞭梢一给拨开,登时又变作了“毒蛇吐信”的招数,软鞭抖得笔直,点那蒙古武士的穴道。蒙古武士喝道:“来得好!”举起铁弓,一套一拉,“卜”的一声响,软鞭卷上了弓弦。
这是蒙古特有中土所无的“金弓十八打”的招数。蒙古人长于骑马射箭,弓箭是他们最常用的武器,箭固然可以射人,弓亦可以拿来应敌。这个蒙古武士尤其是个中翘楚,把“金弓十八打”的招数使得变幻莫测,古怪之极。
柳三娘从未见过这种古怪的招数,软鞭一收,想把对方的弓弦拉断,哪知弓弦坚韧,双方用力一拉,对方的弓弦没断,柳三娘的软鞭却已给拉得像绷紧的弓弦了。柳三娘气力远远不如对方,反而给那个蒙古武士将她拖前几步。
柳三娘趁势向前一扑,一个“风刮落花”的身法把软鞭解开,看来似乎就要跌倒,却是一招极为轻灵迅捷的宜守宜攻的招数。那蒙古武士也不由得赞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一个“好”字出口,蒙古武士右手的链子锤又已向着宋铁轮背心击去。宋铁轮正要冲过去对付救出李思南的那个武士,听得背后的重兵器挟风之声,只得回身招架。这蒙古武士同时应付他们夫妻二人,力道仍是大得出奇。只听得“当”的一声响,宋铁轮的右手那只铁轮也缺了一角。
链子锤能打到三丈开外,宋铁轮无法摆脱敌人的纠缠追击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外一个蒙古武士把李思南抱了去,气恨恨地大骂:“悔不该不早些杀了这个小子!”
李思南被那“当”的一声巨响,从迷迷糊糊惊醒过来,这才看清楚救他出来的那个人,不禁大为惊异,几乎以为自己又是置身恶梦之中。
原来这武士不是别人,正是昨日在沙漠所遇的那个蒙古武士赤老温。只不过隔了一天,昨天要杀他的这个赤老温,今天竟变作了他的救命恩人。
“这究竟是为了什么?为了什么?”李思南茫然不解。不过,有一点他已经是明白了:柳三娘刚才之所以狠下杀手,定要杀他,一定是因为早已料到这两个蒙古武士要来救他的缘故。
“怪不得他们一听见马铃声响,就说是我的救兵来了。果真是我的救兵。”李思南料想其中定有误会,但一来他已是力竭精疲,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;二来他也不知从何说起,这两个蒙古武士确实是救了他,难道他能够否认不是他的“救兵”?
和赤老温同来的那个蒙古武士,以一敌二,兀是攻多守少。宋铁轮夫妇战他不下,又怕续有追兵,不敢恋战,上马便跑。
那武士喝道:“在金国境内,可以任你横行;到了蒙古,岂能让你要走便走?”张弓搭箭,嗖嗖嗖三枝连珠箭射出。柳三娘软鞭飞舞,打落了一枝。宋铁轮的兵器沉重,在马背上舞动起来,却不能像柳三娘之遮拦得风雨不透,第二枝箭恰好从他的轮子中空之处穿出,正中他的肩头,血流如注。此时他们的距离已在百步开外,这一枝箭还是射得如此之准,当真是罕见罕闻的神箭功夫,连李思南也不禁为之矫舌,心里想道:“古代神箭手养由基的‘百步穿杨’想来也不过如是。”
幸亏他们的坐骑神骏,第三枝射到,已是落在宋铁轮的马后。宋铁轮所中的那一箭因为是在百步开外射来,强弩之末,虽伤不重。
宋铁轮气得大骂道:“好小子,你休要得意,回去我自会找你的师父算帐!孟大侠不杀你,谷平阳也非杀你不可!”他中了那个蒙古武士的箭,却拿李思南来出气。言下之意,当然是要回去告诉他的师父谷平阳,迫谷平阳“清理门户”了。他却哪里知道,李思南此时正是有苦说不出来,哪里还会“得意”?
李思南心里想道:“这笔糊涂帐怎地算到了我的头上?恩师是知道我的为人,你若是去禀告他老人家,我是求之不得!”想到总有水落石出之时,心中才稍稍开解。但平白受了一顿痛骂,欲辩无从,也唯有苦笑而已。
赤老温给他喝了一口水,说道:“昨日对你多有得罪,你可别要见怪。我名叫赤老温。这是我的三哥木华黎,我们都是成吉思汗手下的金帐武士。”
李思南曾听得孟少刚说过,蒙古是个游牧民族,成吉思汗立国之始,尚未建有宫殿,而是住在帐幕之中,经常搬迁,称为“行国”。当然,他的帐幕要比寻常的帐幕宏伟华丽,是故又称为“金帐”。
成吉思汗的随身卫士称为“金帐武士”,金帐武士中又有十二个本领最强的,号称“十二金刚”。赤老温排名第八,他称木华黎为“三哥”,想必这木华黎在“十二金刚”之中是排名第三的了。
李思南恢复了一点气力,便向赤老温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杀我?”
赤老温哈哈笑道:“昨日我以为你是屠百城的手下喽,如今我已知道不是,我为何还要杀你?”
李思南道:“你不杀我,但也无须救我呀?”
赤老温笑道:“这倒有两个原因。”李思南道:“哦,什么两个原因,倒要请教。”
赤老温道:“我国将与宋国联盟,夹攻金国。我们的大汗正要礼聘有本事的汉人。金国是咱们共同的敌人,那么咱们也就是朋友了。想必你会乐意帮助我们吧?”
李思南道:“这事暂且不谈,第二个原因又是什么?”
赤老温道:“你姓李名思南,是么?”
李思南道:“不错,你怎么知道?”
赤老温说道:“你进入我们国境,未曾通过戈壁之时,已经有人报到和林(蒙古的两个“行都”之一,另一个行都是斡难河源。成吉思汗住在和林的时候较多,和林至元太宗窝阔台的时候,始建为正式都城。)来了。”
李思南大为诧异,说道:“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,想不到你们竟也如此注意我的行踪。”
木华黎笑道:“这只是你的自谦而已。任何外来的汉人我们都注意的,何况是你呢?”
李思南道:“我与别人又有什么不同?”
木华黎道:“在我们大汗的手下,有个很受重用的汉人官员,他想见一见你。昨日我的八弟碰上你,回来和我一说,我就怀疑这人是你了。因此我们才赶快来找你的。”
李思南更为奇怪,问道:“这个汉人姓甚名谁?”
木华黎说道:“你见了他,自然知道。”看来是那人有言交代他们,请他们不要先说的了。
李思南疑心陡起:“难道是我的爹爹?不,我的爹爹受了蒙古鞑子这许多年的折磨,他怎会做蒙古人的官?”
可是李思南既然是为了找寻父亲来了,如今有一个识得他的人在和林,即使不是他的父亲,想必也会知道他父亲的下落。因此李思南也就答应了与他们同往和林,会见那人。
当然,李思南在作出这个决定之时,也是曾经有过犹豫,有过不安。
他想起孟少刚的警告,这时他也明白了孟少刚为什么要杀他的原因了,心里想道:“为虎作伥,我当然是决不会的。蒙古与大宋正在商谈联盟对金,最少目前还不是敌国,只要我自己把持得定,去见见他们的官员,甚至见见他们的大汗,那也算不了什么。”但随即又想道:“蒙古吞金之后,继而必将灭宋,这是有识之士,都可以料得到的。如果那个人真是我的爹爹,我怎么样?”
“对,我可以劝他和我弃官潜逃。在蒙古与大宋未成敌国之前,先逃到江南去,那就可以保全我爹爹的名节了。”
“可是爹爹肯听我的话吗?他若然真是做了蒙古人的高官,又那么容易逃得脱吗?”李思南心如乱麻,只好仍然用最初的那个念头安慰自己:“不会的,不会的。我爹爹被蒙古鞑子所俘,受了十几二十年的苦楚,他怎会还做蒙古人的官?”
赤老温找来了一匹骆驼,让给李思南乘坐。骆驼号称“沙漠之舟”,此时已经过了沙漠地带,不过坐在骆驼背上还是比骑马舒服得多。李思南受的只是外伤,敷上了金创药之后,在骆驼背上过了几天,渐渐恢复如初。
路上木华黎、赤老温也曾与他谈及屠百城之事,据说屠百城是因为在金国站不住足,这才逃到蒙古的。金国派遣了十二名一流高手搜捕他,他必须避一避风头。
李思南问道:“你们既然准备与金国打仗,这个屠百城是个抗金的好汉,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?”
木华黎笑道:“你想得到的,我们早已想到了。大汗曾派人找过他商谈,他不肯为我们所用。恰好这时金国又有使者到来,愿意割边境两座城池,换屠百城这一个人。不过是要活的而不是要死的,若是死的,就只能换一座城池,金主的意思,是要在得到他的口供之后,才杀他报仇。所以我们就非搜捕他不可了。”
赤老温道:“这屠百城狡猾得很,他在第一次和我们会谈之后,已预料到他不答允,定有后患,是以在金国使者未来之前,他已经隐藏起来了。我们是想杀他或捉他,可是如今杀他的那个人,我们却还未知道呢。”
木华黎道:“不过,现在我们找到了他的尸首,也总可以平白得到一座城池了。”说罢哈哈大笑。
李思南听了他的笑声,心中不寒而栗:“如果我像屠百城一样,不为他们所用,想来他们也是不肯把我放过的了。”
一队骑着马的青年从路上经过,高声唱着歌,激昂慷慨之中带着几分悲凉的情调,歌词的大意译成汉文是:
鞭儿挥动响四方,
弯弓盘马逞豪强,
大汗威名天下扬。
大山在他脚下俯伏,
敌人战栗在他跟前。
喝一口斡难河的清水吧,
我们要随大汗远征去了──
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转故乡。
木华黎道:“他们是应征往边疆的战士,只等大汗的命令一下,就要出征。你瞧,我们有这许多优秀的战士,何愁金国不平?”
李思南心想:“成吉思汗统一蒙古,国威远振,蒙古人个个以他为荣,他的功劳自然很大。可是他若然只知穷兵黩武,侵略别人的国家,只怕也不是蒙古之福呢!”又想:“蒙金交兵在即,我到了和林,还得早早想法脱身才是。”
后面是一队妇女,挥舞着手巾与战士送别。其中一个少女,长得十分美丽,抱着马头琴唱道:
大风卷起了黄沙,
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;
哥呀,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,
你虽然不怕风沙,你也不要下来呀!
大风卷起了黄沙,
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;
我不是不怕风沙,
妹呀,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,
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!
琴韵悠扬,歌喉婉转,李思南不禁也听得痴了。赤老温听得吞了吞口水,说道:“这女子名叫卡洛丝,是我们蒙古有名的美人儿,却不知她送的是谁?可惜,可惜!”底下没有说出的话,自然是可惜她有了意中人了。
在路上过了七天,终于到了和林。李思南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,给他们带到一座帐幕。
赤木两人把李思南交给一个战士,对那战士道:“我们不进去了,你告诉李大人,叫他明日到金帐回报。”卫士应了一个“是”字,问道:“这位就是李公子么?”赤老温笑道:“你的小主人到了,你还不小心服侍?”
那卫士忙把李思南扶下骆驼,恭恭敬敬说道:“少爷,请!”这“少爷”二字是用汉语说的,生硬得很。木华黎在马背上回过头来笑道:“你的汉话学得很有成绩啊!”转眼间与赤老温已是去得远了。
“少爷”这个称呼似一柄铁锤向他击下,李思南一阵眩晕,心头剧震,想要发问:“你家主人姓甚名谁?”舌头却似僵硬一般,不听使唤。迷迷糊糊中只听得那卫土道:“少爷,你坐一会儿,大人就来。”原来已经到了内帐。
这帐幕好似汉人的人家,不过是用皮革来代替墙壁而已,帐幕里间隔成一间间的房子,这座“内帐”便似汉人富贵人家的客厅,有桌椅几案等摆设,案上焚着一炉香以辟膻腥,这是上好的檀香,能令人心神宁静。可是李思南却是心乱如麻,不能自己。
李思南心里想道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且待水落石出之后,应该如何应付,那时再行设法。”当下闭目养神,在檀香缭绕之中深深吸了几口气,好不容易把紊乱的心情稍稍平静下来,只听得“噔噔”的马靴踏地声音,那位“李大人”已经来了。
李思南睁眼一看,只见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,披着狐裘,穿的是蒙古服饰。李思南心里想道:“妈常说我像爹爹,但这人的相貌却不像我。”他父亲被俘那年,他才三岁,父亲的容貌在他脑海之中已是毫无印象。
李思南定了定神,先不把他当作父亲看待,站起来问道:“你是谁?请问你把我找来,究竟是为了何事?”
那人眯着双眼把李思南打量了好一会,这才说道:“你叫李思南,山东武城人氏,是不是?”
李思南道:“不错,你怎么知道?”
那人哈哈一笑,说:“南儿,怪不得你不认得我了,我离家那年,你才三岁,我也想不到你长得这么高大了。”
李思南目瞪口呆,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。
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头,说道:“你今年是二十三岁了吧,我记得你的生日是七月二十二日,恰好就是明天。想不到我盼了你二十年,如今才得骨肉相逢。明天我可以为你庆祝二十三岁的生辰了。你还不叫我一声爹爹么?”
这“李大人”说得出他的生辰,李思南是不能再有怀疑的了,只好用暗哑的嗓音,叫了一声:“爹爹。”
李希浩哈哈笑道:“孩儿,你想不到在这里见着爹爹,爹爹又居然做了官吧?”
李思南忍不住说道:“是呀。我以为你还在库伦池畔的海拉尔屯垦区呢。我本来想到那里找你的,听说你在那里吃了一些苦头。”
李希浩面色微变,说道:“是谁告诉你的?”
李思南道:“我在路上遇到一位姓孟的朋友,他曾到过那一带地方,是他告诉我的。”
李希浩道:“你说的这位姓孟的朋友,是不是从江南来的剑客孟少刚?”
李思南道:“不错。”心里有点奇怪:“爹爹以前在家务农,与武林人物极少来往,二十年前,孟少刚也还未曾成名。这二十年来,爹爹在蒙古作俘虏,更是与外间隔绝,他却怎么知道江南剑客孟少刚的名字?”
李希浩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我是吃了许多苦头,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。现在我是苦尽甘来,大汗对我很不错呢。你瞧瞧我这儿虽然住的是帐幕,比家里要好得多吧?对啦,说起咱们的家,你妈还在吧?”
李思南说道:“妈还活着,只是这几年年纪大了,身体可没有以前的硬朗了。她挂念着爹,头发也早已白了。她希望我找着爹爹,就和爹爹回去。”
李希浩道:“我现在做了蒙古人的官,怎能轻易回去?而且回去又有什么好?不如在这里可以享受荣华,我看不如等到适当的时机,再接你妈出来的好。”
李思南忍着眼泪,说道:“爹,妈说我这名字是你取的,你可还记得命名之意么?”
李希浩怔了一怔,说道:“你的名字当然是我取的,但你提起这个却是什么意思?”
李思南道:“爹,你给我取这‘思南’二字为名,是要我不要忘记故国,思念江南。是不是这个意思?”
李希浩道:“这又怎样?”
李思南道:“你要我不忘故国,难道你自己反而忘了?”
李希浩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受恩深处便为家,我是不想走了。何况就是想走也走不成的。在海拉尔时,我何尝没有想过要逃,那时我还有许多同伴合谋呢。但结果怎样?逃跑的人不是给捉回来更受苦楚,就是在逃跑之时给射杀了。现在我做了官,身边都是蒙古卫士,别说逃跑,只要给他们知道我有这个念头,就活不成!”
李思南道:“爹爹的处境孩儿知道,逃走的确是很困难,不过只要爹爹有决心,就是冒了天大的危险,咱们也得试试。我相信也总可以找出个办法逃走的。”
李希浩大不以为然的神气,摇了摇头,说道:“值得用性命去搏一搏吗?我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好,与其回去受金虏的欺凌,不如在这里做蒙古人的官。说实在话,蒙古人虽然残暴,但对待咱们汉人,总还是要比金虏好些。”
李思南道:“爹爹,蒙古大汗为什么要给你做官,你可知道?最近几年,他又为什么改变了策略,对待汉人没有以前的残酷了?”
李希浩道:“听你这样说,你好像懂得许多的神气,你倒说说看,他为了什么?”
李思南道:“他为了要进兵中原,不能不利用汉人。”
李希浩道:“着呀,咱们的半壁江山是给金虏侵占了的,如今蒙古给咱们恢复中原,这不正是好事吗?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,南宋和蒙古计划联盟攻金,如今已是信使往还,将有成议了。你若是忠于大宋,有志报国的话,不必投奔江南,在这里为大汗做事,也一样为国尽力。”
李思南道:“爹爹,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
李希浩怫然不悦,“哼”了一声道:“你刚和我见面,就要教训起老子来了。”
李思南道:“孩儿不敢,但请爹爹想想,蒙古灭金之后,他肯不肯让大宋苟安江南?依我看来,他和大宋联盟,正是各个击破之计!”
李希浩道:“那只是你的推测而已。”
李思南道:“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见。爹爹,你若不及早当机立断,待到蒙古与大宋一成敌国,那时你、你……”
李希浩道:“我怎样?”
李思南咬了咬牙,说道:“那时你就要成为人所唾弃的卖国求荣之辈了!”
李思南是拼着受父亲的责打说出这句话的,哪知这句话说出之后,李希浩的怒色倒缓和了些,只见他颓然坐下,面上一阵青一阵红,最后变为苍白。
李思南只道父亲已给他说动,殊不知李希浩心里想的却是:“这小子倔强得很!只用父亲的威严只怕是压服不了他了,可得改用软功才成。”
于是李希浩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:“孩儿,你说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,不过兹事体大,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才好。你的武功学得怎么样,我老了,将来若要逃走,还得依靠你呢。”
李思南道:“说来惭愧,家传的武功孩儿因为没人教导,一直没有练过。不过,幸亏另得名师,学了一些少林派的武功。孩儿正想向爹爹禀告,这位恩师──”
李希浩急不及待,抢着问道:“你的师父是谁?”心里暗暗欢喜:“幸亏他没有学过家传的功夫,否则他要我教,我可是教不出来。”
李思南道:“好教爹爹欢喜,孩儿的恩师是谷大侠。七岁那年,恩师找上门来收我为徒的。这都是全靠爹爹的福荫。”
李希浩道:“哪位谷大侠?何以说是靠了我的福荫?”
李思南道:“恩师尊号平阳,谷平阳谷大侠,爹爹你还记得么?”
李希浩茫然道:“谷平阳?他是什么人?”
李思南怔了一怔,说道:“谷恩师是爹爹的好朋友,爹爹怎么忘记了?谷恩师就是因为听得爹爹的不幸消息,特地来探望我们的。”
李希浩拍了一拍脑袋,说道:“我依稀想起来了,少年的时候,我是有过一位姓谷的朋友。唉,锋镝余生,经过了二十年的流离之苦,以前的事恍如隔世,什么都记不得了。”
李思南心里一酸,想道:“二十年俘虏生涯,的确是不容易忍受的。如果换了我,只怕会要发疯了。不过,受了这么多苦楚,应该更恨敌人才对。却不知爹爹是怎么个想法的?”
李思南接下去说道:“恩师也是很想念爹爹,希望爹爹能够回去。”
李希浩道:“你见过木华黎和赤老温两人的武功了,是么?你自问能胜得过他们吗?”
李思南道:“赤老温孩儿或者可以对付得了,木华黎的武功实是远远在孩儿之上。”
李希浩道:“大汗手下有十二金刚,木华黎仅排名第三,第一第二那两个人更是厉害!你连木华黎也胜不了,怎能逃走?”
李思南道:“俗语说死里逃生,孩儿是甘愿舍了性命保护爹爹重归故土的,只不知爹爹……”
李希浩说道:“我何尝不想回去,不过不是像你这样鲁莽。逃不出去,舍了性命也是枉然。我倒另有一个主意,只是要你忍耐。”
李思南道:“孩儿年轻识浅,请爹爹教导。”心里暗暗欢喜:“只要爹爹愿意想办法,那就好了!”
李希浩喝了一口浓茶,缓缓说道:“据我所知,不出三个月,大汗就要出兵伐金。我也可能随军出征。在战场上逃跑的机会多得多,而且是在咱们汉人的地方,跑了出去也有人照应。不比这里,逃出和林,还要进戈壁,行路的艰难那是不必说了,一路上还得在蒙古人的眼睛监视之下。”
李思南听父亲说得有理,心里很是欢喜,答道:“爹爹计虑周详,这几个月的工夫孩儿当然是可以忍耐的。”
李希浩道:“好,那么咱们今晚就谈到这里吧。你连日奔波,也该早些睡了。明天我带你去谒见大汗。”
李思南道:“成吉思汗要见我么?若是可免就免了吧。”
李希浩道:“你是木华黎和赤老温带回来的,大汗已经知道这件事了,他今天还问起我呢。”
李思南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既然如此,那么我只好和爹爹去了。”
李希浩也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我可得提醒你,你心里不愿意也不能露出不愿意的样子来。你要知道,你还必须取得大汗的信任,以后才能够有机会逃跑,你懂不懂?”
李思南霍然一惊,说道:“爹爹教训得是。孩儿理会。”
李希浩道:“好,那么你去睡吧。明天我再把应该注意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你。”当下把一个卫士叫来,带李思南到外帐的一间卧房。原来李希浩在蒙古已经讨了姬妾,暂时不愿意让儿子知道。
李思南虽然疲倦,但翻来覆去的却是睡不着。他本来以为要历尽艰难才找得着父亲的,想不到这样容易就见着了。但在这样的境遇下父子相逢,却又未免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
黑暗中似乎现出了八个大字:“为虎作伥,必取你命!”这是孟少刚在沙漠上给他的留言。李思南光明磊落。自问决不至于“为虎作伥”,因此他倒不是害怕孟少刚取他性命,而是从孟少刚留书示警的这件事情,不由得他不想深了一层。
“孟大侠曾想杀我以除‘后患’,临走又留下这样的八个大字。依此看来,只怕爹爹还不是被迫做官的呢,很可能他已经是助纣为虐,做过一些坏事的了。要不然孟大侠不会如此恨他。这‘为虎作伥’四字,一方面固然是警告我,一方面恐怕也是指我的爹爹。”
想至此处,李思南甚感痛心,不由得又想起了母亲所曾告诉他的许多有关父亲的事情。
李思南心里想道:“妈常提醒我,叫我切不可忘记了爹爹给我命名之意。她说爹爹虽然是隐居务农,但仍是壮心未已,时怀复国之思的。他不但和抗金的志士秘密往还,而且还曾经进行过一项工作,要注释一部兵书,献给一位义军首领。可惜书未编成,注释的工作才刚刚开始,他就给蒙古鞑子掳去了。”
原来李思南的先祖是北宋名将韩世忠的部下,他曾把韩世忠的行军用兵之道记录下来,其中包括有每次战役的经过,韩世忠临阵的部署,口授的兵法,平时练兵的法子,等等。但这些记载都是零散的,未曾编成一本有系统的兵书。这些零篇断简,传到了他父亲李希浩的手里,李希浩才发下宏愿,要继承先人遗志,编纂成书,并加注释,演绎阐扬。
李思南想起了这件事情,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,心道:“真想不到一个人会变得这样厉害,却不知爹爹还记得这件事吗?”
原来这部未完成的兵书,李思南已经带来,只因父子初会,要说的事太多,未有时间谈到这件事情。“且待明天回来之后,我再问一问他。”李思南心想。
李思南又想起他母亲曾经告诉他,爹爹是一个十分正直,甘于淡泊的人。本来爹爹是将门之后,若果有心富贵,尽可出仕金廷,但他却甘愿务农为生,日子实在过不去,就兼教蒙馆,宁可挨苦,也不愿贪图富贵。可见他志趣的一斑。“谁知爹爹不愿做金虏的官,如今却做了蒙古的官。难道当真是千古艰难唯一死,以致像爹爹这样的人,也会在蒙古鞑子的淫威之下变节了。”
李思南独自嗟叹了一会,心里想道:“好在爹爹迷途未远,如今已是听从我的规劝,愿弃官而逃。他在蒙古二十年,熟悉蒙古内情,若果重归故国,将来大宋抵抗蒙古侵略之时,他这样的人材就正用得着了。只要他今后尽忠报国,即使他做过一些坏事,也足可以将功赎罪。”李思南只从好处着想,自宽自解,心中安慰了许多。
李思南正自胡思乱想,忽听得似有轻微的声息,悉悉索索,似是有人拉开他的篷帐。李思南吃了一惊,跳起来正想喝问,只听得那个人已在说道:“噤声,我不是来害你的。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!”声音极小,但却听得清清楚楚,显然那人具有“传音入密”的功夫。
李思南惊疑不定,一时间不知是声张的好,还是先听听这人说些什么的好。就在此时,猛听得一声喝道:“捉刺客!”帐中的卫士已经发现那人的踪迹了。
那人刚拉开帐幕。便听得卫士的呐喊,行藏败露,当然是不能进去和李思南偷会的了。但他艺高胆大,还是趁着卫士将到未到的这一瞬间,掏出一团东西,把手一扬,掷入帐幕,这才退出。
李思南听风辨器,知道不是锋利的暗器,便即把手一招,接了过来,落入掌心,一捏之下,已知是一团纸团。
李思南惊疑不定,先不打开来看,藏好纸团,跑出去看。只见那人已上了篷顶,两个卫士亦已追了上去,和他开始交手了。
李希浩住的这座帐幕占有十几间房子之广,篷顶平坦,在上面交手,如同平地。不过,这座帐幕虽然是牛皮做的,较布正坚韧,能够载重,但有三个大人在上面追逐,帐篷并不倒塌,则这三个人的轻功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李思南提一口气,跟着也跳上去。只见剑影刀光,耀眼生辉。李思南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,不但那蒙面的“刺客”剑法高强,远远在他之上,那两个卫士的武功亦非泛泛,至少也不在他之下。
那个人似是无心恋战,蓦地大喝一声:“着!”一名卫士左臂给他的剑锋划开了一道伤口,滚下帐篷,那人转身便逃。
第二个卫士紧跟着也是喝一声“着!”一扬手便是三柄飞刀,电射而出。这个卫士是个暗器高手,最后那柄飞刀后发先至,那人一来是无心恋战,只顾逃跑;二来那卫士的飞刀发得如此巧妙,也是他始料之所不及,冷不及防给飞刀插入肩头,果然应声而倒,但还是在篷顶上打滚。
李思南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,但从他对自己的举动看来,果然是友非敌。可是在李思南的处境,只有帮卫士捉拿“刺客”,决无帮“刺客”“拒捕”之理,李思南即看见卫士追了上去,心里大为着急。
就在此际,猛听得那刺客大喝一声:“原物奉还!”白光一闪,陡然间那柄飞刀已是飞了回来。原来他竟然不顾疼痛,把插进肩头的飞刀拔出,反打回来。
这一下,这卫士可就更惨了,飞刀打了一个盘旋飞过,这卫士听风辨向,以为这柄飞刀是从左面飞来,百忙中向右面躲闪,飞刀一个盘旋,改了方向,这卫士等于是送上去受他一刀。飞刀掠过,将他的膝盖连皮带肉,削去了一大片。
李思南连忙过去,把这卫士抱起,跳下地来。他的主要目的倒不是在于要救这个卫士,而是可以藉此避免和那“刺客”交手。待到他把这个卫士抱了下来,众人亦已赶到之时,那“刺客”早已是鸿飞杳杳了。正是:
万里远来甘认贼?飞刀留字起疑云。
欲知后事如何?请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