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衣老者双眼盯着陈石星,冷冷道:“你说你不是云浩的弟子,这刀法是谁教你的?”
陈石星怒道:“你们这班强盗,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?”
黑衣老者笑道:“宝刀已经还了给你,古琴我也不要你的。如何还是强盗?”
陈石星思疑不定,“莫非他是志在张丹枫的剑谱,想要从我的口中,套出云大侠弥留之际告诉我的秘密?”当下反问那个黑衣老者:“你不是强盗,是什么人?”
黑衣老者眉头一皱,说道:“你没听人说过黑白摩诃的名字?”
陈石星道:“什么诃里吉蒂、里唆?我没听过!”
黑衣老者哼了一声,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陈石星,好像是石头里爆出来的怪物。
一直袖手旁观的白衣老者此时方始摇了摇头,“不用盘问他了,这小子的刀法料想也非云浩教,否则怎会这样笨拙?”
黑衣老者也是思疑未定,“不错,倘若他是云浩弟子,怎会不知道黑白摩诃?一看我们兄弟的这副长相,早就应该知道了。但云浩的这把宝刀,怎会到了他的手里?又为何他会使云家刀法?虽然使得笨拙,毕竟也还是云家刀法呀?”
正当他捉摸不透,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对付这个“倔强的小子”之际,忽听得两声急促尖锐的叫声,跟着他们兄弟一起来的那个虬髯大汉抚着胸口,闷哼一声,晃了两晃,“卜通”的就倒下去。那个短小精焊的汉子仍然还在站着,动也不动,喉头鲜血却是一点一点的滴了下来。原来他哼也未能哼出一声,就中了人家的暗器,死了,过了一会,方始像木头一样突然倒下。
就在这时,树林里影影绰绰的忽地出现了许多人,火把也亮起来了。前头的三个人一步一步的走近黑白摩诃。
在这三个人当中,陈石星“认得”一个手抱铁琵琶的汉子,正是那天在七星岩里暗算云浩的那个姓尚的魔头。
那天他并没在七星岩里,他的所谓“认得”乃是因为他的爷爷曾经告诉过他这个姓尚的魔头和厉抗天的形貌,以及他们所用的兵器。厉抗天用的是独脚铜人,那个姓尚的魔头用的是铁琵琶,这两种兵器都是极为罕见的。
心念未已,果然便听得黑衣老者冷笑说道:“尚宝山,你暗杀我的两个手下,是在向我示威么?”
陈石星心道:“原来这个魔头名叫尚宝山,他是云大侠的仇人之一,我可得记牢这个名字。”
尚宝山笑道:“不敢。少两个人,方便说话。”
此时为首的三个人和黑白摩诃相距已是只有十来步了,他们对黑白摩诃也似颇为忌惮,三人犄角相依,站好有利地位,注视黑白摩诃的来势,黑白摩诃站在原位,并不向前踏进。
另外两个,一个是身形枯瘦的老头,一个是肥头大耳的和尚。瘦老头腰悬长刀,胖和尚手里拿着一根镔铁打的禅杖。
他们的手下约有十来个人,此时都已从林中出来,对黑白摩诃采取包围的态势。陈石星站在大树底,是在黑白摩诃的左斜方,距离在三十步开外,手里紧握宝刀,心里想道:“这个姓尚的魔头恐怕已经知道了云大侠死在我家的秘密,要是他冲着我来,我只有拼了这条命了。”黑衣老者说道:“余庄主,你请来的朋友,来头可是不小啊,这位是铁杖禅师吧?”
那胖和尚傲然说道:“不错,多承江湖上的朋友看得起我,给我这个称号。嘿嘿,我知道你们是黑白摩诃,咱们虽然没有会过,倒也算是彼此闻名了。”原来这个和尚本是少林寺的弟子,法号“照空”,二十年前因犯清规,给少林寺的主持痛禅上人赶出山门的。可是他的少林派武功学得当真不错,尤其八八六十四路疯魔杖法,更是使得出神入化,据说少林寺所有的和尚都比不上他。是以得了一个“铁杖禅师”的称号,本来的“法号”反而知者无多了。
黑衣老者道:“还有一个厉抗天呢?听说前两年他已经回到中原,经常和这位尚朋友一起。余庄主,你邀了这位尚朋友,怎的却不邀他?”
那余庄主哈哈一笑,说道:“黑白摩诃,你们也未免自恃过高了吧?厉抗天另外有事,但依我看,今日之事,大概也无需他在场了。”
陈石星心里想道:“这个余庄主不知是否有快刀刀王之称的余峻峰,倘若是他,这黑白二老恐怕凶多吉少!”原来陈石星曾有一次偶然听得“一柱擎天”雷震岳和他的爷爷谈论过这个“刀王”余峻峰,雷震岳说他的快刀虽然未必天下无双,但用刀的名家,恐怕也只有云浩才能是他对手。
那白衣老者的脾气比哥哥急躁得多,忍不住把那根绿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顿,亢声说道:“余峻峰,爽快说吧,你找上我们,意欲何为?”果然是快刀刀王余峻峰!
余峻峰慢条斯理的说道:“两位少安毋躁,我正是有个不情之请,要请两位见谅。”
白衣老者喝道:“有话快说,有屁快放!”
余峻峰面色一变,说道:“我不是不会骂人,不过咱们还是先礼后兵的好。黑白摩诃,这几十年,你们在中国积聚的财富也不少了,要是全部带出去恐怕也是够麻烦的。故此我想请你们把藏宝的地方告诉我,我也不想多要,只分一半就行。另外一半,我替你们运出去,包保妥当。”
白衣者者冷笑道:“你们打的倒是如意算盘,可惜我现在是个穷光蛋,休说宝藏,我还想向你们借点银子使用呢!”
铁杖禅师把禅杖也是在地上重重一顿,冷冷说道:“钟不敲不响,灯不点不明。如此说来,洒家恐怕只有用这根禅杖,来向两位化缘了。”白衣老者怒道:“打就打,我还怕你不成!”
黑衣老者却摆了摆手,说道:“且慢,我可不信你们就只是为钱而来。有没有别的‘不情之请’,一并说了吧!”
余峻峰冷冷说道:“黑摩诃,你可是比你的老弟精明多了。不错,有位朋友托我代问你们,你们是张丹枫的好朋友,想必知道他的住处,我这位朋友要找他。”
黑摩诃先不回答,两眼朝天,“嘿、嘿、嘿”的冷笑三声,这才说道:“凭你们这几个东西,也配去见张丹枫吗?”
余峻峰怒道:“我是先礼后兵,已经给了你们天大面子。你竟不识好歹,胆敢看不起我!好,我倒要领教领教你们黑白摩诃,究竟有多大本领?”
铁杖禅师道:“余庄主,请让洒家先与黑白摩诃见个高低,他们兄弟用的是绿玉杖,听说是件宝物,我想和他们打个赌,看看是他们的绿玉杖厉害,还是我的这根禅杖厉害,要是他们的绿玉杖赢了我的禅杖,从今之后,江湖上就算没有我这号人物。要是我赢了他们,我可要不客气拿他们的绿玉杖当作彩物了。”
当余峻峰与铁杖禅师争着要和黑白摩诃较量之时,尚宝山则在目不转睛的盯着陈石星。余峻峰的一个手下说道:“把这小子先打发了吧?”尚宝山摇了摇头,说道:“这小子似乎是陈琴翁的孙儿,不可伤他性命。”
那手下问道:“陈琴翁是什么人?”
尚宝山道:“他是天下第一琴师,来历如何,我也不清楚。不过我却知道云浩曾在他的家里养伤,云浩是死是生,我要从这小子口中得知确讯。”
那手下道:“好,这么说,我们就只拿活的不要死的好了。”当前的大敌是黑白摩诃,余峻峰的手下自是不把陈石星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放在眼内,当下就和另一名好手跑过去要捉陈石星,留下尚宝山给他们的庄主押阵。
黑白摩诃听说云浩受了伤,不觉都吃了一惊,变了面色。
铁杖禅师哈哈笑道:“尚未交手,你们就害怕了么?”黑摩诃一声冷笑,突然跃起,身法之快,端的难以形容、铁杖禅师只道他是向自己扑来,连忙横杖一封,喝道:“为什么不用你的独门兵器?”话犹未了,眼前人影已是倏的消失,黑摩诃指东打西,一个转身,早已到了尚宝山跟前,喝道:“我先领教你的暗器功夫!”
尚宝山一按铁琵琶,三枚透骨钉电射而出,黑摩诃一掌拍下,只听得“当”的一声,和铁琵琶碰个正着。尚宝山虎口酸麻,身形一晃,铁琵琶横扫黑摩诃下盘。这一变招也真是厉害之极,快捷狠辣,兼而有之。说时迟,那时快,黑摩诃已是退回原处,只听得“哼”的一声,一枚透骨钉飞到了尚宝山面前,尚宝山双指一钳,把那枚透骨钉接到手中,冷笑说道:“你用我的暗器,如何能够伤我?咱们还是各凭本身武学,见个真章吧!哎呀,不好!”
话犹未了,只听得连续两声裂人心肺的惨叫,原来黑摩诃左手接了暗器,把三枚透骨钉从不同的方向射出,另外两枚竟像长着眼睛似的,射向他的背后左斜方刚刚跑近陈石星的那两个人,分毫不差的射入了他们的心窝,当然是立即一命呜呼了!
黑摩诃身手一露,刚才还在大言炎炎的铁杖禅师不禁吃了一惊,“想不到他年过六旬,身手还是如此敏捷。像这样形同鬼魅的对手,可是不大好斗。”
尚宝山更是吃惊,“他这接发暗器的手法,我虽然勉强可以做到,但要打到百步开外,分毫不差的正中心窝,而且还是在背后的两个人,取了他们性命,这个本领,我可是没法比上他了。”
黑摩诃一声长笑,“尚宝山,你伤了我两个手下,礼尚往来,我也只是伤了你们的两个人,总算是公平交易了吧?”
余峻峰怒道:“你的手下可不是我杀的!”
黑摩诃哈哈一笑,说道:“反正你们都是一丘之貉,你若怪我不分皂白,尽可上来替你的手下报仇!”
铁杖禅师道:“咱们的赌赛怎样?”
黑摩诃笑道:“你急什么?我见识了余庄主号称天下无敌的快刀,自然还要会你。你可不用替我担心,余庄主的快刀虽然号称天下无敌,料想也未必就能够将我一刀杀死了。”他连接两句“号称天下无敌”,把余峻峰直气得七窍生烟。
白摩诃脾气比哥哥急躁,听得铁杖禅师一再挑战,禁不住把绿玉杖重重一顿,怒喝道:“你这秃驴,也真是太不知自量,你是什么东西,胆敢向我们兄弟同时挑战,哼,你要是活得不耐烦,我和你单打独斗!不必什么彩物,拿性命作赌注好了!”
黑摩诃笑道:“弟弟,你和我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了,火气也该收敛一些。戏应该一句一句的唱,同时唱两台戏,看得人眼花缭乱,观众只怕也要喝倒彩的。”
孪生兄弟心意相通,白摩诃对哥哥要和余峻峰先行较量的用意,猜到了几分,便说道:“好,哥哥,我听你的,让这秃驴多活片刻。”
铁杖禅师怒道:“我等着替你念往生咒呢,谁死谁活,走着瞧吧!”其实他已是色厉内荏,巴不得余峻峰替他先接一场,好让他看清楚了黑摩诃的武功家数,待会儿对付白摩诃就有利得多。
余峻峰自恃快刀无敌,对黑摩诃刚才显露的那手神出鬼没的本领,心里虽也微有怯意,但却想道:“我就不信他能快得过我的快刀,他若像对付尚宝山那样来对付我,未欺到我的身前,我已先在他的身上搠几个透明的窟窿了,怕他作甚?”胆气一壮,便即说道:“黑摩诃,你指名挑战,余某敢不奉陪。你若输了怎样?”
黑摩诃道:“你要怎样?”
余峻峰道:“还是刚才的那句话,只要你的一半家财。”
黑摩诃道:“你若输了如何?”
余峻峰道:“从此闭门封刀!”
黑摩诃哈哈大笑道:“好,就照你划出的道儿,这便宜我是稳占的了!”
余峻峰道:“你莫猖狂,亮兵器吧!”
黑摩诃道:“你急什么?”忽地走到陈石星面前,说道:“借你的宝刀一用。”陈石星一来盼他得胜,二来也知他若要夺刀易于反掌,索性大大方方的把云浩那柄宝刀交给了黑摩诃。
余峻峰大惑不解,心里想道:“他的绿玉杖就是一件宝物,为何向这少年借刀?”要知黑白摩诃的双杖合璧,不仅称雄天竺,在中土也曾横扫江湖,罕逢敌手的。余峻峰和他们兄弟虽是初次对敌,但对他们“双杖合璧”的厉害,却是闻名已久的了。黑摩诃舍弃使惯的兵器不用,却向一个衣裳褴褛的少年借刀,自是难怪余峻峰猜想不透。
黑摩诃缓缓走了回来,在余峻峰面前一站,宛似渊停岳峙,慢慢拔刀出鞘,只见刀锋宛如一泓秋水,射出一道光芒。云浩这口刀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,但它仍是那样明亮,就像刚出熔炉的宝刀!
余峻峰心头一凛:“不错,这倒端的是把宝刀!”黑摩诃冷冷说道:“余庄主,你号称快刀无敌,我刚刚跟这位小兄弟学了几手刀法,想向你领教领教!”
此言一出,余峻峰不由得勃然大怒,他是天下闻名的“刀王”,黑摩诃和他比刀,已经分明乃是蔑视,何况黑摩诃还说是刚刚学来的刀法,“教”他刀法的人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穷小子!
余峻峰暗自思量:“他纵然能仗宝刀之利,刀法上也决非我的对手。”气极怒极,反而哈哈大笑:“黑摩诃,这可是你自己找死,怪不得我!”狂笑声中,但见四面八方都是刀光人影,余峻峰已是把他的快刀绝技施展出来。虽然只是一人一刀,但由于使得太快,就好像有十几个人四面八方同时向黑摩诃攻来。看这情形,只怕眨眼之间,黑摩诃便有丧身在“乱刀”之下的灾祸。陈石星倒吸了一口凉气,心弦绷紧,想道:“余峻峰号称刀王,果然名不虚传。这个黑老头恐怕是过于轻敌了。”心念未已,只见黑摩诃刀锋回舞,闲雅舒徐,当真说得上是从容应敌,和余峻峰的火爆猛攻,大异其趣。但他刀锋那么轻轻一掠,却是恰到好处的把余峻峰的攻势解开,满天刀影,顿时收敛。
陈石星看得心旷神怡,暗自赞叹:“好啊!原来这一招雁落平沙是应该这样使的。我却只是学到姿势,未得神髓。”双方互为攻守,转眼斗了数十招。余峻峰的刀法虽然比黑摩诃快了几分,却也只能堪堪打成平手。陈石星看得有点迷惑起来,“这几招可不大像云大侠刀谱上的招数,但沉稳而又轻灵的格调却是一样,不知是否云家刀法的变招?”
黑摩诃好像知道他的心中疑惑,一招“横云断峰”,挡住了余峻峰的攻势,缓缓说道:“武学贵在创意,只要得其神韵,任何上乘刀法,都可随意变化。甚至完全不依所学,自出机杼也行。嘿嘿,余庄主,你说是么?”原来黑摩诃的武学修为,还在云浩之上。云家的刀法,他当然没有陈石星学得那么纯熟(故此他刚才要诱使陈石星把全套刀法使出来,好让自己温习一遍),但这几招深得云家刀法神韵的自创新招,即使云浩复生,殚精竭虑,料亦不过如是。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陈石星听的,但在余峻峰听来,却好像黑摩诃是在教训他了。
余峻峰怒道:“黑摩诃,你也未免太狂妄了,我姓余的刀法,还用得着你教么?”气呼呼的就像扯起了风箱。黑摩诃哈哈一笑,说道:“岂敢,岂敢。谁不知道你余庄主是号称快刀无敌的刀王呢?不过愚者一得,我或者还可与你切磋切磋。依我看来,刀法只是使得快,恐怕还不能算是登峰造极的刀法。”
余峻峰冷笑道:“你的刀法是登峰造极了么?”
黑摩诃笑道:“我没有这样说。我倒是说过,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刀法,只是刚刚跟这位小哥学的,和‘登峰造极’差个十万八千里,怎能比得上你号称天下无敌的刀王呢?不过,我好比一个食客,你好比一个厨师,虽然我不懂得烹饪,你弄出来的菜肴,味道好不好,我还是可以品评的啊!你说不对吗?”又是接连几句“号称”,说得余峻峰更加气恼。余峻峰喝道:“你是比刀不是?休要罗嗦!”就在说这两句话的时间,一口气劈出六六三十六刀。
黑摩诃轻描淡写的只是使了七招,就把他的三十六刀一一化解开去,笑道:“我又要比刀,又要说话。你划出道儿的时候,可并没禁止我开口的啊!喂,你瞧清楚了,我认为上乘的刀法,只贪图快没有大用,刀法的要诀是以我为主,与其为客犯主,不如为主待客。嫩胜于老,迟胜于急。别人斫出十刀,我一刀就可以抵敌十刀。如果你以为我说得不对。咱们可以印证印证。”
所谓主、客、嫩、老,都是刀法的术语,先发制敌,是以客犯主,后发制敌是为以主待客,以刀尖开之称“嫩”,以刀柄碰磕为“老”,磕托稍慢为“迟”,刀尖先迎为“急”。黑摩诃一面说一面用刀比划,让陈石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。陈石星“无师自通”学了几个月的云家刀谱,所得的实在只是表面功夫。此时方才真正是得到了名师的指点,心中许多疑难之处,豁然贯通。
黑摩诃说到“印证”二字,左手虚招,忽地指东打西,一招“玄鸟划砂”,刀锋自肘底穿出。这一招拿捏时候,妙到毫巅,余峻峰的快刀刚要斫到他的胸前,他已是好像预先知道余峻峰的来势,宝刀先迎上去。这么一来,余峻峰的刀法本来比他快的,却反而变成比他慢了半分了。
只听得“当”的一声,火花四溅,余峻峰斜窜三步,低头一看,刀背上已是损了一个缺口。余峻峰使出“夜战八方”的藏刀式,护着身躯,暗暗叫了一声:“侥幸!幸亏我这是厚背朴刀。”原来他在那电光石火之间,反转刀背,用刀背和黑摩诃的宝刀相碰,这刀只是损了一个缺口;否则要是锋刃相交的话,余峻峰那口刀非给削断不可。他能够随机应变,变招如是之快,刀法上的造诣也是非同小可。黑摩诃心想:“余峻峰号称刀王,虽嫌夸大,倒也并非浪得虚名。”当下说道:“刚才余庄主是‘为客犯主’,我则是‘为主待客’,一下子就变得主客易势,可见我所说的似乎也还有点道理吧?”他用实战作为例子,给陈石星讲解刀法,陈石星心领神会,好生感激。余峻峰则以为黑摩诃是在教训他,不由恼羞成怒。
余峻峰恼羞成怒,喝道:“你不过赢了一招,就敢把我当作晚辈!”咬紧牙根狠狠打,刀光霍霍展开,强行采取攻势,宛如长江大河,滚滚而上,黑摩诃道:“岂敢,岂敢!不过我可提醒你,心浮气躁,乃是武学的大忌,你犯了这个毛病了!好,现在我再和你印证印证‘嫩胜于老,迟胜于急’的各种刀法诀窍,瞧清楚了!”他是叫陈石星“瞧清楚了”,但余峻峰也是不能不全神贯注,注视他的刀尖。暗自想道:“想不到黑摩诃竟也是个刀法的大行家。但他也忒小觑我了,他说的这些道理,难道我还不懂,要他嗦?”
但懂得是一回事,运用得好不好又是一回事,余峻峰使出浑身解数,终是棋差一着,处处受到对方制肘。黑摩诃从容不迫的把云家刀法施展开来,随意挥洒,都是恰到好处的破解绝招。一口宝刀,盘旋飞舞,时而闲雅舒徐,时而刚猛迅捷,当真是攻如雷霆疾发,守如江海凝光。但不论是快是慢,一招一式,都能够让陈石星看得清清楚楚。过了不多一会,“刀王”余峻峰已是陷于攻既不能,守亦不易的困境。本来是黑摩诃被他的刀势笼罩的,如今则是刚好颠倒过来,只见黑摩诃宝刀的光芒越来越炽,余峻峰已被罩在光网之中!
铁杖禅师看见余峻峰处境不妙,忽地迈步上前,提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,指着白摩诃,喝道:“时候不早,老子等得不耐烦了,咱们较量较量!”原来他是因为要顾着身份,不好意思就和余峻峰夹攻黑摩诃,故此只好采取“围魏救赵”之策。他知道白摩诃的本领不及哥哥,自己纵然不能取胜,料想也不至于落败。一上来便即猛攻,只要攻得白摩诃忙于招架,黑摩诃就少不了要为弟弟分心了。
白摩诃怒道:“打就打,你当我怕你不成!”手提双杖,上前迎战,说道:“哥哥,不是我不听你吩咐,这秃驴欺人太甚!”
黑摩诃笑道:“反正我这台戏就快唱完了,你就接下去唱吧!”
话犹未了,那一边铁杖禅师已是呼的一杖,向白摩诃横扫过去。劲风起处,砂石纷飞。金铁交鸣之声,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!
铁杖禅师的镔铁禅杖有碗口般粗大,比白摩诃所用的绿玉杖粗大得多。但双杖相交,碰击之下,铁杖禅师却是丝毫也没占到便宜,虎口反而一阵酸麻。白摩诃在对方猛击之下,也是禁不住身形一晃。
铁杖禅师打定强攻主意,趁着白摩诃脚步未稳,禅杖向前进招,骤然一指,杖尾起处,“毒蛇寻穴”,直取白摩诃丹田下“血海穴”。白摩诃左杖一挑,右杖当作判官笔使,刺向他的“肩井穴”。铁杖禅师气力较大,禅杖虽给挑开,余力未衰,“当”的一声,荡开白摩诃右手的绿玉杖,迅即一招“横扫千军”,又向白摩诃下三路猛扫过去。白摩诃一个“盘龙绕步”,再度闪开。铁杖禅师抢了先手,立即全力进攻。招招凶猛,咄咄逼人。
铁杖禅师内功深湛,膂力雄厚,抡起碗口般粗大的禅杖,呼呼轰轰,四面八方,都是一片杖影,真有排山倒海之势,风雷夹击之威,等闲之辈,休说吃他一杖,只受杖风震荡,只怕也要五脏俱伤。
白摩诃心里想道:“少林寺的疯魔杖法果然名不虚传!这出戏我可得好好的唱,不能让他比下去了。”当下沉着应付,双杖夭矫,俨如两条玉龙和一条乌龙在半空缠斗。
就在此际,只见黑摩诃宝刀扬空一闪,余峻峰的头皮忽地感到一片沁凉,半边头发,已是给他刀锋削去,随着刀风,乱草一般飘舞。白摩诃笑道:“哥哥,他又想做和尚,你就给他剃度了。”
黑摩诃纵声大笑,说道:“所谓快刀无敌,原也不过如此。领教了!”陡地喝道:“余庄主,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?”
余峻峰曾经说过,倘若是他输了,从此不再出现江湖,当然也就不能和黑摩诃再纠缠下去。但他号称“刀王”,在刀法上输给了黑摩诃,这口气却如何能咽得下?何况他是有备而来,自以为稳操胜算,又怎肯因为输了一招,便即善罢甘休?
保名之念,贪婪之心,盖过了他心中的怯意。余峻峰恼羞成怒,大喝道:“今日有你没我,有我没你!一招半招的得失,焉能就判输赢?”说罢,挥刀再上。
比武本来有“点到即止”和“不死不散”两种,倘若有言在先,“不死不散”,输了一招,当然还可再战下去。不过余峻峰已画出道儿,虽还未曾说得十分清楚,那意思却是“点到即止”的,如今方才改口要和黑摩诃“不死不散”,实是未免有点耍无赖了。
黑摩诃冷笑道:“亏你也是成名人物,如此无赖,也不怕江湖上的好汉笑话么?”
余峻峰冷笑道:“我若死在你手下,那不比闭门封刀还更干脆,有何违背我的诺言?嘿嘿,倘若是你死在我的手下,我已经杀了你灭口,这里都是我的人,江湖上又有谁知道你我比刀之事?”
黑摩诃一口气化解了他的二十四招快刀,喝道:“你要杀我,只怕也没那么容易。单打独斗,你不是我的对手,叫你们的人并肩子上吧!”尚宝山哈哈一笑,接声道:“黑摩诃,我正要报复你刚才偷袭之仇,如今你自己狂妄,可怪不得我和余庄主联手对付你了!”
陈石星知道尚宝山的厉害,心里想道:“他和厉抗天联手,云大侠尚且死在他们手下。‘刀王’余峻峰的本领不逊厉抗天,他们二人联手,这黑老头不知能否对付得了?”他为黑摩诃忧急,不由得骂了出来:“不要脸!”
尚宝山作势向黑摩诃扑去,突然一按铁琵琶,三枚透骨钉从琵琶腹中电射而出,却是打向百步之处的陈石星。他的暗器功夫,在武林中是顶尖儿的高手,有把握射中陈石星的穴道而不伤他性命。
黑摩诃喝道:“不要脸!”手中的宝刀突然化作一道长虹,飞了出去!
宝刀飞出,去势急劲,比透骨钉要快得多。只听得“叮叮”之声,不绝于耳,那三枚透骨钉,飞到中途,就给宝刀打落。宝刀去势未衰,刚好落在陈石星身边。刀锋插进泥土,刀柄兀自颤动不休。
黑摩诃叫道:“宝刀还你,你快走吧!”陈石星拔起宝刀,纳入鞘中,心头却是一片茫然,这两个异国老人,虽然尚未知道他们底细,但陈石星已有几分相信他们是张丹枫和云浩的朋友了,心里想道:“这黑老头两次救了我的性命,我应该把云大侠的事告诉他。”但黑白摩诃此时正在和强敌激战之中,陈石星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们,是以,“走呢、还是不走?”陈石星不禁踌躇难决了。
尚宝山一见黑摩诃抛开宝刀,心头大喜,抓紧机会,铁琵琶一招“铁犁耕地”,便向黑摩诃下三路扫来,这一击的力道非同小可,劲风起处,尘土飞扬。
以黑摩诃的功力,本来可以用肉掌和他的铁琵琶硬碰一下。可是他还得提防余峻峰的快刀。他若硬碰硬接,即使能够击退尚宝山的铁琵琶,势必也要伤在余峻峰的刀下。说时迟,那时快,余峻峰的快刀亦已闪电般的劈过来了!
好个黑摩诃,在这间不容发之际,身形倏地拔起。大袖一挥,反卷刀锋。只听得“嗤”的一声,接着“当”的一响,火星飞溅!
原来他是用上乘武学中的借力打力功夫,衣袖卷着刀锋,便即轻轻一带,余峻峰快刀如电,收不住势,一刀斫去,恰恰和尚宝山的铁琵琶碰个正着。但黑摩诃的衣袖也给余峻峰削去一幅。这一招当真是用得险到极点,若非他拿捏时候妙到毫巅,给削掉的恐怕就不是衣袖而是半条臂膊了。
余尚二人功力相当,厚背朴刀和铁琵琶碰个正着,朴刀反震回去,铁琵琶也向下一沉,斜铲过去,在地上铲出一道浅窄的泥沟。余尚二人呆了一呆,大怒喝道:“黑摩诃,往哪里跑?”
黑摩诃暗暗叫了一声“侥幸!”哈哈笑道:“尚宝山,你这招铁犁耕地当真是用得好得很啊!你别着忙,你要跑我却不许你跑呢!”尚宝山用的招数名为“铁犁耕地”,给黑摩诃的怪招打去,把他的铁琵琶真的变作了耕地的铁犁,气得尚宝山七窍生烟。
黑摩诃捷如飞鸟般的向弟弟那边疾掠过去,两兄弟心意相通,白摩诃立即把一根绿玉杖往外一抛。黑摩诃接过宝杖,喝道:“叫你们见识双杖合璧的功夫。”
白摩诃一杖在手,却是挡不住铁杖禅师的压力。黑摩诃一跃而前,玉杖一抖,杖尾已是把铁杖禅师那支碗口般粗大的镔铁禅杖挑了起来。陡然间,只见绿玉色的光华大盛,两根玉杖,宛似双龙出海,登时把铁杖禅师圈在当中。只听得“当”的一声,如雷震耳,铁杖禅师的铁杖几乎掌握不牢,反打回来,险些打伤了自己的额头。这刹那间,铁杖禅师只觉胸中气血翻涌,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。不过还幸余尚二人业已赶到,减轻了他所受的压力。
余尚二人见状大骇,要知铁杖禅师乃是少林派的嫡传弟子,内功的深厚在他们这一伙里面谁都比不上他,按说纵然不能和黑白摩诃相敌,最少也该接得十招八招,哪知在双杖合璧之下,一招都接不了。双杖合璧的威力之大,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。
黑白摩诃一个转身,双杖又向余峻峰横扫过去,余峻峰连忙改变打法,身似水蛇游走。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,俨如八音齐奏,余峻峰跃出绿色圈子,不过他却并没受伤。这并非是因为他的内功比铁杖禅师还高,而是因为他的刀法使得太快,一沾即退,一掠即过。虽然和双杖碰击了十七八下,所受的反震之力,却是不如铁杖禅师所受之大。
尚宝山看出一点巧妙,叫道:“把他们两兄弟隔开!”趁着黑摩诃追击之际,以极溜滑的身法斜窜过去,突袭白摩诃。
白摩诃一招“白虹贯日”,把玉杖当作剑使,径刺过去。尚宝山的铁琵琶横拖斜掠,五条绷紧的弦索“割”向白摩诃的脉门。他这铁琵琶乃是武林罕见的独门兵器,妙用甚多,白摩诃虽然见多识广,却也未能详悉。
在这电光石火之间,只听得“铮铮”两声,铁琵琶的两条弦索已是给绿玉杖挑断。挑断了的两根弦索,本是垂下来的,尚宝山把铁琵琶一扬,这两根弦索,登时又抖得笔直,突然刺向白摩诃的眼睛。他的内功虽然未必比得上白摩诃,但内力运用之妙,犹在白摩诃之上。
白摩诃冷不及防,百忙中只好使出中土所无的瑜伽功夫,头下脚上,倒翻出去。这么一来,果然就给尚宝山得逞,隔开了他们兄弟二人了。铁杖禅师也真不愧是得到了少林寺的真传,在这片刻之间,业已调匀气息,又再加入战团。与余峻峰联手,一刀一杖抵柱了黑摩诃的绿玉杖。
尚宝山用铁琵琶的弦刺向白摩诃面上双睛,这一招已是用得古怪之极,哪知白摩诃的应招更加古怪,陡然间头下脚上平空翻了一个筋斗,绿玉杖反打回来,“当”的一声,和铁琵琶碰个正着。两人功力相敌,尚宝山身形一晃,斜窜三步,白摩诃半空中一个鲤鱼翻身,落下地来,只觉肩头隐隐作痛,原来衣服已给刺穿,幸而不是伤着要害。说时迟,那时快,黑摩诃一声暴喝,逼开了余峻峰的快刀,两兄弟同时纵起,又再双杖合璧,凌空下击,绿光大盛!
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,铁杖禅师的铁杖溅出点点火星,余峻峰的厚背朴刀又损了两个缺口,尚宝山的铁琵琶一角打扁,机括亦已打坏,琵琶腹内的暗器是不能再用了。他们以三敌二,在双杖合璧之下,兀是只有招架之功,毫无还手之力。
余峻峰气红了眼睛,喝道:“布刀网阵!”他带来的那班手下,本已布好阵势,得到命令,立刻把圈子收缩,把黑白摩诃困在核心!
这一来形势登时大变,只见满空刀光盘旋飞舞,宛似千百道冷电精芒交叉穿插,当真便似一张硕大无比的刀网,把黑白摩诃罩在当中!那两道绿光在白光包裹下,光华大为收敛,但仍似玉龙夭矫,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吞波吐浪。
原来余峻峰号称“刀王”,不仅由于他本身的刀法精妙,他所创的“刀网阵”更是厉害非常。“刀网阵”九个人一组,八人分站坎、离、兑、震、巽、乾、坤、艮八个方位,另外一人居中接应,以快刀攻敌,分进合击,九人如同一体,对方决不能同时打死九个人,若图各个击破,势必伤在乱刀之下。余峻峰训练出来的刀手本来有二十七名,全部带来,但因给黑摩诃先杀了两个,是以只能布成两组刀网阵,余下七人,作为后备。但这两组刀网阵已是足够黑白摩诃对付的了。
余峻峰的这班手下若然单打独斗,在江湖上顶多只能算是二流角色,但九个人合起来,却足以和当世任何一个一流高手周旋,十八个人合起来,即使顶尖儿的高手只伯也是仅能自保,无法破阵的了。
余峻峰布了刀网阵,仍是久战不下,蓦地醒起,喝道:“你们这几个傻瓜呆在这里做什么?”
那七个充当后备的刀手只道庄主命令他们助战,不觉都是一呆。要知刀网阵是必须九个人一组,方能发挥威力的。他们上去,布不成刀网阵,就只能各自为战了。对手如是之强,各自为战,只怕一个照面,就要伤在黑白摩诃杖下。
余峻峰眉头一皱,喝道:“傻瓜,还不赶快给我把那小子抓来!”这七名刀手方才知道原来庄主是要他们去捉陈石星,大家松了口气,齐声应诺。余峻峰骂道:“蠢材,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用得着七个人全去吗?去两个!”他是患得患失,既怕陈石星逃跑,又怕万一有甚闪失,刀网阵的弟子受伤,没有后备刀手,那可不成。两名最胆小的刀手,连忙抢先跑去。他们给这场恶斗吓得心惊胆战,当然是宁愿去对付“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”,不愿留在这里充当后备了。哪知他们想要“趋吉避凶”,结果却是适得其反。
黑摩诃见过陈石星的刀法,知道他的刀法乃是无师自通,确实未曾得到云浩真传,余峻峰的手下本领虽然有限,只怕他也是对付不了。激斗中陡地一声大喝,右手的绿玉杖格开余峻峰的快刀,左臂一伸,竟然在乱刀斩劈之下,从刀网阵中硬生生的把一个人抓了出来。暴雷也似的大喝声中,黑摩诃把那个人高高举起,作了一个旋风急舞,抛将出去!只听得两个人的声音同时惨叫,接着是“卜通、卜通”的跌倒地上的声音。那个“人球”给黑摩诃抛出百步开外,刚好撞着一个正在向陈石星跑去的刀手。
这个刀手给撞得抛了起来,刚好又撞着前面的同伴,前面那个汉子骨碌碌的滚下山坡,后面这两个汉子则是重伤倒地,登时晕了过去!
这一下连环撞击虽然给陈石星解了危,但黑摩诃的左臂却已是受了一处刀伤,给利刃割开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了。要知“刀网阵”是余峻峰的“镇山之宝”,岂是那么容易破的?幸而这一刀不过割开皮肉,伤得还不算重。
刀网阵折了一个,亦即是开了一个缺口。在那瞬息之间,白摩诃当然也没放过机会,绿玉杖一挑,把守在坎门的刀手打得筋断骨碎,倒在地上翻滚,杀猪般的狂吼!
铁杖禅师忙来接应,双杖相交把白摩诃的功势阻遏。余峻峰把那受伤的弟子踢开,喝令两名后备的刀手补上空缺。
十八名刀手,目睹同伴惨状,无不心寒。余峻峰喝道:“你们放大胆子,黑摩诃业已受伤,怕他作甚?”
黑摩诃纵声大笑,笑声震撼山谷,说道:“余峻峰,你欺负我受伤?你上来试试!”双杖相连,倏地划成一道圆圈,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,十八口钢刀全给双杖荡开。黑摩诃余力未衰,杖尾直指余峻峰的面门,绿色光华,耀眼生缬,余峻峰连忙闪避。
陈石星听说黑摩诃受了伤,先是一惊,继而想道:“我在这里帮不了他们的忙,反而拖累他们,倒不如走开的好。”
黑摩诃逼退十八刀手,缓过口气,叫道:“你还不快走?走得越远越好!这些鼠辈害不了我的,用不着你替我担心!”陈石星听见黑摩诃响亮的笑声,中气似乎还很充沛,放下了一点心,背起古琴就跑,叫道:“好,我在山下等你!”黑摩诃喝道:“你尽管跑得远些,我要找你,自然会找得着!”
陈石星拔步飞奔,可惜已是迟了一些时候。剩下的三名后备刀手,不待余峻峰的吩咐,都追上来。陈石星不过跑出十多步,便给他们追上。铁杖禅师冷笑道:“黑摩诃,你虚张声势,吓得了谁?”原来黑摩诃刚才笑声显示内力,乃是勉强施为,在陈石星听来,觉得他的中气似乎还很充沛;但在武学造诣甚高的铁杖禅师听来,却已知道他是强弩之末,难以为继了。
跟着余峻峰也识破了黑摩诃是虚张声势,想起自己刚才的害怕,不禁面上一红,说道:“你们真的不用害怕啦!他是困兽之斗,谅也支持不了多少时候。”指挥十八名刀手,布成了两个刀网阵,把黑白摩诃紧紧包围。黑白摩诃果然只能招架,无法重施故技,冲进刀网阵中伤人了。
黑白摩诃在这边苦斗,陈石星在那边也是陷于苦斗之中。
一个短小精焊的汉子首先追到,陈石星反手一刀劈将过去。尚宝山远远叫道:“留心他的宝刀!”那汉子道:“我知道!”快刀以“斜切藕”的招式疾削过去,由于他刀法太快,攻敌之所必救,陈石星不能不回刀防身,转攻为守。刀光人影一掠即过,那汉子连劈七刀,都没有和他的宝刀碰着,已是攻得他有点应付不暇。说时迟,那时快,另外两名刀手也来到了。
这三名快刀手,论单独的本领,在江湖上还不能算是什么角色,但对付陈石星则是绰绰有余,陈石星给他们攻得手忙脚乱,虽然仗着宝刀之利,仍是左支右绌,险象频生。不过也幸亏他手上有把宝刀,否则后果更难想像。陈石星暗暗叫苦,忽听得黑摩诃叫道:“与其以客犯主,不如为主待客。嫩胜于老,迟胜于急!”
脑海中灵光一闪,黑摩诃所授的口诀登时提醒了他。陈石星呼的一刀劈出,已是颇得云家刀法的神髓,刀尖迎接正面刀手的锋刃,刀柄磕撞左面刀手,刀口斜斜削下,吓得右面那个刀手也连忙缩手。这一招“云摩三舞”,正是黑摩诃刚才用来削掉余峻峰头发的那一招!他使这招,当然远远不及黑摩诃使得那么神妙,但这三名刀手也是远远不及他们的主人“刀王”余峻峰。陈石星领悟云家刀法的精义,一使出来,虽然尚未能够取胜,已是力足自保!
不过他所领悟的刀法,这是第一次使用,使得对是不对,自己也不知道。黑摩诃喝道:“目中有敌,心中无敌!尽其在我,管他强弱!”
这四句口诀正是上乘武学的精华所在,“目中有敌”,即是在交手时要认真对付敌人,“心中无敌”则是不管敌人多强,和他们拼斗,就必须蔑视他。
陈石星正是因为第一次使用自己所领悟的刀法,心中缺乏自信,听到这四句口诀,心领神会,登时精神大振。一口气连环三刀,反守为攻,朗声说道:“多谢指点!”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见他刀法的威力突然大增,又惊又急,喝道:“犄角相连,乱刀劈他!”他们三个人虽然布不成刀锋阵,但由于平素配合惯了,攻守配合,互为章法。威力确也不可小觑。激斗中听得嗤嗤声响,陈石星的衣裳被刀锋划破,一副袖子都给他削去,在乱刀斩劈之下,化为片片蝴蝶!不过由于是快刀一削即过,衣裳虽然破烂,可没伤着他的皮肉。若在从前,陈石星处于这样危险的情形下,胆子再大,恐怕也要慌了。此时他对身受的危险却似毫无所觉,斗了一百多招,刀法越来越是纯熟,熟能生巧,所领悟的精义也越来越多。
舍死忘生的恶斗中,陈石星一声大吼,猛地又是一招“云摩三舞”,宝刀挥出!同样的一招“云摩三舞”,第二次在陈石星手中使出,威力可是比第一次大得多了。
霎然间,面前刀光四散,只听得裂人心肺的一声惨叫,向陈石星正面攻击的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,一条右臂已是给陈石星的宝刀削了下来,倒在血泊之中。左面那个汉子钢刀断为两段,虎口划破。右面那个汉子给刀柄撞着胁下的“愈气穴”,痛得掩着小腹,伸不直腰。这两个汉子,顾不得身受重伤的同伴,负痛狂奔。
陈石星从没杀伤过人,忽然在苦斗中获胜,想不到自己这一刀威力竟是如此之大,眼看那断了一条手臂的敌人,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,倒在血泊之中翻滚,这刹那间,陈石星反而不觉吓得呆了。黑摩诃眼观四面,耳听八方,一见陈石星得胜,便即叫道:“此时不跑,更待何时?你要去什么地方自己去吧,我有办法找到你的。”陈石星抬头一看,只见黑白摩诃仍然困在刀网阵中,白光绿光,忽合忽分,缠斗正急。他的武学造诣尚浅,看不出是哪一方占了上风。心里想道:“看这情形,黑白摩诃、暂时虽然未能脱困,倒是未见显露败象。我跑开之后,他们用不着分心来照顾我,说不定就可战胜强敌。”此时他对黑摩诃已是极为佩服,黑摩诃所说的话,他也是完全相信。由于余峻峰、尚宝山等人在场,他怕泄漏张丹枫的秘密,于是说道:“好,我在你们要去的地方等你!”便即飞跑下山。此时他业已相信黑白摩诃是张丹枫的朋友,只道他们亦已知道张丹枫的隐居之处,他这么一说,黑白摩诃料想也该知道,他要去的地方乃是石林了。
陈石星好似做了一个噩梦,跑了一会,已是听不见兵刃碰击之声,心里想道:“人真是不可貌相,我以为这两个老头是大恶人,谁知他们却救了我的性命。要是能够和他们一起到石林去见张大侠那就好了。”想起自己的遭遇之奇之险,不禁心中犹有余悸。
正在跑下山坡之际,忽听得草丛中有人呻吟,陈石星收不住脚步,踢着一个人,突然给那人抱着双腿。陈石星吃了一惊,低头一看,在暗淡的月光下依稀认得,正是那个被黑摩诃用人球撞得滚下山坡的刀手。他伤得很重,双腿都已跌断,紧紧抱着陈石星不放。
陈石星不忍他受痛苦,替那刀手敷上金创药,那刀手也感激他的好心,在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之后,就指点了他下山后应走的方向。
下得山来,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,山风吹来,隐隐听见啸声,也不知是虎啸,还是人啸。陈石星不觉有点儿惴惴不安,“那两个天竺老头不知脱险没有?”但想自己身负血海深仇,决不能留在险地。余峻峰有那么多手下,黑白摩诃即使能够打败他们,也不能够将他们尽歼。万一有几个漏网的追下山来,给他们追上,后果可是不堪设想。
他趁着大清早路上没有行人,施展轻功,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,到了一个小镇,买两套现成的衣服换了破衣,饱餐一顿,又再西行。陈石星一路提心吊胆的前行,可喜却是平安无事。日头还未落山,他已经走了一百多里路了。
“但愿老天保佑,我能够平安到达石林,找着了当今之世第一剑客张丹枫,学成武艺,回去报仇。不过听说张丹枫年纪已经很老,不知是否还活着?那两个天竺老头是张丹枫和云大侠的朋友,如果我能够再见他们,请他们教我一点本领,想来他们也会答应?”陈石星打的如意算盘,可惜跟着来的却是失望。
他一路西行,这天已经第三天了。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,但却没有碰见黑白摩诃。
正在他怅怅惘惘,独自前行之际,忽听有人叫道:“啊呀,你,你不是那位小琴师吗?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你!”
陈石星回头一看,只见一个少年书生正在加快脚步向他跑来。虽然不是黑白摩诃,陈石星稍稍有点失望,但与这少年书生意外相逢,却也不禁有了意外之喜。
这个少年书生不是别人,正是那天在那个小镇的酒馆里,赞赏他的琴技,请他喝酒,送他银子的那个龙秀才。
陈石星停下脚步,说道:“龙相公,那天的事情,我还没有多谢你呢。”那少年书生说道:“那天我真是为你担心呢,想不到你不但琴弹得好,还有一身武艺。你逃出了那些恶人的掌握,我才安心。对啦,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呢。”
陈石星心想自己不过是个初出道的“雏儿”,江湖上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,让这书生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无妨,于是便老老实实的告诉他。那少年书生道:“我姓龙,名叫成斌。你叫我的名字或者叫我一声龙大哥好啦,别那么客气。”陈石星道:“我是个穷小子,不敢高攀。”
龙成斌眉头一皱,说道:“你这么说,那是把我当作俗人了。结交何论贵贱,何况你是身怀绝技,说句实话,我还恐怕配不上和你做朋友呢。”
陈石星笑道:“我不过学会几招庄稼汉的把式,哪称得上是身怀绝技?”
龙成斌笑道:“武功一道我是门外汉,你那天抖露的功夫,已是足以令我五体投地了。不过我说的身怀绝技,还不是指你的武功,我最佩服的是你弹得一手好琴,不瞒你说,我性喜琴棋书画,尤其酷嗜弹琴。我结识的琴师也很不少,可没有一个比得上你!”
陈石星听他称赞自己的琴技,不禁颇有知音之感,说道:“龙相公谬赞了。”
龙成斌道:“怎么又叫我龙相公了?你若看得起我,请与我兄弟相称。”
陈石星心想:“这秀才的确不俗。”当下便叫了他一声“龙大哥”,说道:“龙大哥,你留个地址给我。他日若路过贵乡,定当登门拜访。”
龙成斌道:“别忙,别忙,小兄弟,你上哪儿?”
陈石星当然不能把要去石林找张丹枫的事情告诉他,想了一想,说道:“我是在江湖卖艺的穷小子,四海为家,哪有一定去处。”
龙成斌道:“小兄弟,你既无一定去处,我倒想和你商量商量。”
陈石星道:“商量什么?”
龙成斌道:“我想请你到寒舍住下,拜你为师,跟你学琴,不知你可肯答应?”
陈石星道:“我这点微末之技,怎配为师?龙大哥,多谢你的照顾,我心领了。”
龙成斌道:“你的年纪虽然比我小,但项橐七岁为圣人师,你是学有专长,何用这样客气。小兄弟,我是诚心拜师的,你若不信,我给你磕头。”
陈石星连忙将他拦住,说道:“不是客气,我自问尚未到家。再说我浪荡江湖,已经惯了,也不想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。”
龙成斌看他辞意坚决,料想请不动他,忽地哈哈一笑,说道:“小师傅,你不肯到我家里,那我只好跟你走了。”
陈石星吃了一惊,说道:“你是位秀才公,怎能跟我江湖流浪?”
龙成斌笑道:“功名富贵算得什么,像你这样的琴师却是难得一遇的。既然给我碰上,那就不能放过你了!”
陈石星感激他的知音,但却怎能让他缠上?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,情急之下,只能连连说道:“这怎么行?这怎行?”
龙成斌道:“为何不行?”
陈石星道:“你有你的事情,我有我的事情。”
龙成斌道:“你有什么事情?”
陈石星道:“我要走江湖混饭吃,你要读书应考,不回家里怎么成?”他不擅言辞,只好重复刚才的理由。
龙成斌好笑道:“我早说过我不求功名富贵了。至于你要谋生,那更不成问题,我跟你学,难道还能不供养师父吗?”
陈石星摇头道:“不行,不行!还是不行!”
龙成斌道:“为什么还是不行?”
陈石星道:“你这次出来,总有一点你自己的事情吧,怎能说走就跟我走?”
龙成斌笑道:“原来你是为我顾虑这个。实不相瞒,我性喜游山玩水,这次离家,也是和你一样,并无固定的去处,只是随意所之,哪个地方风景好,就在哪里多留几天。嘿嘿,这可对了你的脾气吧?”
陈石星心里想道:“怪不得那天那个酒馆的人说他行径怪诞,不通世务。”其实不通世务的是陈石星自己,他碰上了这样出平常理之外的事情,也不仔细想想人家是有什么用意,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“行径怪诞”所能解释的。
龙成斌继续说道:“反正你也是一个,咱们结伴同行不好吗?你高兴的时候,就随便点拨我几下弹琴的技法。”
陈石星一来是对他有知遇之感;二来也实在没法拒绝他的请求,心想:“待将到石林的时候,我再设法摆脱他吧。或许他是公子哥儿脾气,一时高兴,任性而为。过得几天,待他吃了苦,就会知难而退的。”于是说道:“好吧,咱们结伴同行。我教你弹琴,你教我读书写字。大哥,你想到哪里游玩?”
龙成斌道:“这里已是云贵交界之处,咱们就去一访滇中名胜如何?先到四季如春的昆明,再到风花雪月的大理。”昆明、大理当然是云南省的风景幽美之地,但还有一个石林,更是被人目为“天开异境”的地方,龙成斌说了昆明大理,却单独没有提到石林。
不过陈石星对他也没疑心,反而暗自欢喜,“这可正合我的心意了,我可以陪他同到昆明。”石林在离昆明二百多里的路南县的地方,陈石星在路上早已打听清楚了的。
陈石星道:“好,咱们走吧!”故意加快脚步,令他吃点苦头,龙成斌赶得吁吁气喘,陈石星听得不忍,只好又再放慢脚步等他。这样边走边停,结果这一天仍然走了六七十里,龙成斌居然没有叫苦,晚上宿店的时候,他的精神也没显得如何疲倦,还是谈笑风生,脚上也没起泡。
陈石星笑道:“龙大哥,想不到你也还能走路。”
龙成斌道:“我常常独自出去游山玩水,当然不是普通的秀才可比。你的本领这样好是谁教的?”
陈石星道:“我是山沟里长大的孩子,走山路更是走惯了的。爷爷教过我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术,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本领。”
龙成斌乘机便问他的家世。
陈石星道:“我自幼父母双亡,与爷爷相依为命,度过了十几个寒暑。不幸今年爷爷也去世了,我只好独自出来流浪江湖啦。”
龙成斌道:“那么你弹的这手好琴,想必也是令祖所教的了?”
陈石星道:“不错,我的爷爷平生没有什么嗜好,就是喜欢弹琴。”
龙成斌道:“你的武功和琴技都是令祖教的,如此说来,他老人家倒是一位文武全才的隐士呢!乱世埋没多少高人,可叹,可叹!”叹息两声,跟着便问:“不知令祖大名,可能见告?”
陈石星道:“人家都叫他做琴翁,他原来的名字,我也不知。”
龙成斌道:“你的琴已经弹得这么好,令祖想必更是出神入化。依我看来,他老人家应该称作琴仙才对。但不知他老人家既然身怀绝技,何必自甘遁迹山林?”
陈石星道:“爷爷从没和我谈过他的生平,不过他倒是非常喜欢与人无忤,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的生涯;怀才不遇之感,我相信爷爷是不会有的,只可惜,唉!”
龙成斌注视着他,问道:“可惜什么?”陈石星道:“只可惜这样平静的生活,我们过不久长。”想起爷爷平生与人无忤,人家却不肯放过他,垂暮之年,竟遭害死,不觉眼圈红了。
龙成斌道:“小兄弟,你有什么伤心之事?”
陈石星抹了眼泪,说道:“没什么,我是想起了爷爷。龙大哥,别谈我的爷爷了,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?”
龙成斌瞿然一省,暗自想道:“不错,我若盘问太多,只怕反而引起他的疑心了。”于是说道:“好,我正想跟你学琴。”
在客店住宿了一晚,第二天继续前行。龙成斌没再盘查他的身世,只是和他谈讲琴棋诗画。陈石星教他弹琴,自己也得益不少。
陈石星和他一路同行,除了怕他盘查身世之外,还担着一重心事,要是碰上黑白摩诃,那怎么办?“我是没法和他说得清楚的,到其时只好撇下了他,和黑白摩诃走了。”陈石星心想。
他们在路上走了将近半个月,不知不觉,这天已经来到昆明,仍然不见黑白摩诃踪迹。
昆明号称四季如春,当真是名不虚传。时序虽是暮秋,郊外仍是繁花如锦。
进得城来,但见市街整洁,处处花木扶疏,时序虽是暮秋,仍是颇饶春意。城西有碧鸡山,迤逦数十里,好像一个侧卧的美人,俯瞰全城。西山脚下,滇池环抱,远远望去,但见波光浩淼,俨若水乡。陈石星赞道:“这地方果然真是不错。”心中却是不禁想起了故乡:“这地方倒有几分像是桂林,桂林有个漓江,昆明有个滇池,水色山光,各有佳趣。但不知什么时候,我才能够重赏故乡景色,如今只有在这昆明聊解乡思了。”
龙成斌见他欢喜昆明,心里十分高兴,笑道:“是不错吧,那咱们可以在这里多玩几天了。”两人绕城一匝,先饱览了一遍昆明景色,然后才到市中心找了一间最大的客店住下。
第二天龙成斌替他拟下行程,上午游大观园,下午游西山。这两处地方是昆明风景的精华所在。大观园是宋代就已经有了的名园,最初的主人是谁,已不可考。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,辟为公园,任人游览。经过千百年的经营,的确是昆明一处风景绝佳之地。一进园门,便觉一路花香,红酣紫醉。园中有个大湖,名为“翠湖”,两岸垂杨,翠拂行人,人从杨柳丛中穿过,俨如置身千层翠幔之中。两边又有莲叶田田,荷香沁脾。陈石星这几个月来饱经忧患,几曾得过一日如此心情闲适,从千层翠幔之中踏过湖滨,便觉人似忘忧鸥鹭,好像重回七星岩下,面对漓江。
园中有个大观楼,楼高百尺,登楼一望,但见五百里滇池,奔来眼底,远处蟹屿螺洲,俨若风鬟雾鬓。陈石星心醉神驰,遥看滇池归帆点点,想起漓江景色,在晴波潋滟中的片片渔舟,和这滇池景色不是正好相似。乡思一起,不觉悲从中来,难以断绝,人倚栏杆,俯瞰滇池,茫然若梦。
忽见两名大汉走上楼来,冷笑一声,四只眼睛,都在盯着龙成斌。正是:
少年不识人心险,疑阵安排待上钩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