耿电瞿然一惊,说道:“就是明天?”
陆昆仑道:“我和他是几十年的交情,他的封刀大典,我本来应该去的,现在却不便去了。”
耿电问道:“听说镖行的规矩,老镖头‘封刀’之后,保镖的事,他是不管的了。因此在‘封刀大典’的同时,亦即是镖局新的总镖头接任之日。对么?”
陆昆仑道:“不错,这和武林中的一个门派,由退休的老掌门人立新掌门人差不多。不过镖局的总镖头不一定是由老镖头的弟子继承,也可以在得力的镖师中选择就是了。我就是因此,不便亲自到虎威镖局向他道贺。”
用不着陆昆仑详加解释,耿电已然明白。要知镖局做的是保镖生意,它是公开营业的,干镖行的人必须交情广阔,路路皆通,和黑道人物固然要讲交情,与官府中人也须结纳。丐帮如今已是和金国的朝廷暗中作对,身为帮主的陆昆仑自然是不便在镖局露面了。
耿电颇感踌躇,道:“孟老镖头于我有大恩大德,我倘若不见他一面,心中实在难安。青龙帮的龙帮主又曾嘱托我和他联络,我更是非去不可,但不知会不会连累他?”
林重沉吟半晌,说道:“陆帮主树大招风,他若然在孟霆的封刀大典之中露面,只怕纵使改容易貌,也会有人认出他。耿老弟,你初从江南来到,和北方的武林人物,认识的大概还不多吧?”
耿电说道:“我曾经和完颜长之的儿子完颜豪朝过相,金虏的御林军副统领翦长春也曾和我交过手。此外就是昨天在秘魔岩碰上的那几个鹰爪了。”
刚刚说到这里,陆昆仑派遣出去打听消息的丐帮弟子,已经有人回报。
第一个是去林重家里打听的,报说林家已贴上官府封条,他的二弟子王剑豪不知下落。此事早已在林重意料之中。
第二个人打听到的消息却是和丐帮有关的。那人道:“据报蒙古派来的使者是木华黎,他手下的几个武士前天已到了大都先行商量,他本人昨天也到密云了。蒙古使者来不打紧,但对本帮恐怕有点影响呢!”
云中燕道:“啊,这使者是木华黎!”
黑旋风问道:“这木华黎是什么人!”
云中燕道:“他是神翼营的统领,神翼营是先祖成吉思汗手创的最精锐的一支骑兵。他也是先祖昔年手下十八名金帐武士的第一号武士。”
黑旋风道:“蒙古派出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作使者,恐怕不仅是亲睦邦交那样简单了。”云中燕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。”
耿电说道:“我在江南之时,曾风闻朝廷有和蒙古联盟对付金国之议,但现在蒙古又派遣这个木华黎到金国来作使者,说不定会反过来,是他们联盟对付宋国呢。”
林重道:“蒙古鞑子也好,女真鞑子也好,总之他们掌握权柄的人都是狼子野心,要想吞并咱们中国的。他们使出什么翻云覆雨的手段,也都毫不稀奇。但只要咱们老百姓能够齐心抵御外侮,那也用不着害怕他们。”黑旋风道:“老前辈说得是。”
云中燕问那探子道:“你可知道蒙古的国师龙象法王来了没有?”
那探子道:“听说有一个从蒙古来的大喇嘛,早已住在完颜长之的王府之中,不知是否就是你说的龙象法王?”云中燕道:“那一定是了。”
陆昆仑接着问那探子:“你说蒙古使者来到大都,恐怕对本帮有点影响,这又是什么缘故?”
那探子道:“是这样的:金主将在明天派出完颜豪出城迎接蒙古使者,使者进入京城之后,所经的街道和附近的街道都一律禁止人行。另外御林军统领完颜长之亦已下了命令,要把京城的叫化子都关起来,据说这是为了‘整饬市容,免碍观瞻’云云。”
陆昆仑“哼”了一声,说道:“这不过是藉口而已,骨子里一定是要对付咱们丐帮的弟子。”
那探子道:“帮主所料不差,在王府里卧底的兄弟传出来的消息,也正是这样说的。”
陆昆仑道:“他怎样说?”
那探子道:“据说,完颜长之要手下把捉到的叫化子详加审讯,本地口音又有街坊担保的三日之后放人,外地口音的那就要扣留了。”
陆昆仑道:“我在大都一日,完颜长之一日不得心安,那也难怪他要想方设法来对付我了。好吧,我就暂且让他一让。”当下吩咐留守分舵的几个弟子:“你们尽快在今晚二更之前,给所有的本帮弟子报信,叫他们在这三天之内,暂时避避风头。”
黑旋风笑道:“耿兄,大都的官儿明天忙着迎接‘上国’钦差,对你倒是大大有利。”
林重老于世故,沉吟半晌,道:“不错,蒙古派来这样一个重要人物来作使者,完颜长之父子以主人的身份陪客,当然无暇兼顾别的事情,那是不用说了。就算次一等的人物,如翦长春、朝元道人、观照和尚等的,料想也是要在他们的王府担当守卫的。”
耿电喜道:“在这里,敌方认识我的就只这几个人,只要这几个人不到虎威镖局,我去会见孟老镖头,料也无妨。”
陆昆仑想了一想,说道:“话虽如此,也还是要小心一些。这样吧,我们帮中有两个擅于替人改容易貌的巧匠,明天我叫他们替你乔装打扮一番,他们的易容术,瞒至亲好友是瞒不过的,普通相识的朋友,却保险可以骗过他们的眼睛。”
黑旋风笑道:“耿兄风度翩翩,最好扮作一个贵介公子。”
杨浣青笑道:“那么我就扮作他的书童。”
陆昆仑怔了一怔,说道:“杨姑娘,你也要去?”
杨浣青说道:“我虽然杀伤了许多鞑子武士,那都是在外州外县干的事情,大都的金国鹰爪,认识我的人比认识耿电的更少。再者,我的师父说也会凑凑这个热闹,我想去碰一碰他。”陆昆仑拗她不过,只好答应让她扮作耿电的书童。
轰天雷道:“我是个乡下出来的小子,认识我的人更少了。”
林重皱眉道:“你也要去?”
轰天雷道:“我和吕姑娘商量过了,我是替她的父亲去问候孟老镖头的。”原来当年护送耿电南归之事,就是由陆昆仑从中策划,由孟霆和吕玉瑶的父亲吕东岩双作保镖的,是以轰天雷这样说。不过他这么一说,不啻在人前承认了他和吕玉瑶的亲密关系,却把吕玉瑶羞得低下头了。
黑旋风笑道:“你们三位都去,不在乎多我一个,我也凑凑热闹吧。”陆昆仑素知黑旋风机警多智,也就答应了。
跟着云中燕也说要去,陆昆仑道:“云姑娘,你的身份不同,还是别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好。”
云中燕道:“怕什么,翦长春、朝元、观照等辈都不会在虎威镖局露面,何况木华黎与龙象法王?我这一去是决不会碰上他们的。”
林重说道:“陆帮主的顾虑也是对的,虽然依理推测,你在虎威镖局大概不会碰上这一些人,不过你却也是树大招风呢。”
云中燕道:“我怎能和陆帮主相比?陆帮主才是树大招风,我不过是无名小卒。”
杨浣青笑道:“云姐姐,你这话说得太谦虚了,你在江湖上的名头响亮得很啊,怎能说是无名小卒?”
云中燕道:“我来到中原未满三年,与武林人物从无来往,有谁知道我是何人?”
黑旋风笑道:“你别忘记你的四叔拖雷早已嘱咐完颜长之要把你找回去呢。前天那个假冒丐帮弟子的鹰爪孙不也是本来不认识你的吗,但一见你的形迹可疑,他就缀上你了。敌方的重要人物,大概不会为一个镖局的什么‘封刀大典’跑去观礼,但以孟霆交游之广,虎威镖局声名之大,‘白道’(江湖术语,属于官府这面的人称为‘白道’)中人,或多或少,定必也有人来。你无谓冒这个险呀。”
吕玉瑶笑道:“云姐姐,我也不去,你就陪陪我吧。”她是自知本领不足,故而宁愿留在丐帮,不和轰天雷作伴的。
云中燕拗不过众人,虽然心里很不愿意,也只好留下了。
众人商议已定,第二日一早,便即按计划乔装打扮,分头前往虎威镖局。好在他们住所的附近街头并非蒙古使臣必经之处,街道上的巡逻兵士虽然比平日多了许多,还没有禁止通行。
虎威镖局此时正是“高朋”云集,十分热闹。
孟霆起初还担心会受蒙古使者抵达金京的影响,宾客恐怕来得不多,结果却是颇出他的意料之外。
不但京城里各大镖局的总镖头都来齐了,外地的镖局,在江湖上叫得响字号的,差不多也都派有人来。当然除了镖行之外,还有他的武林朋友,这班朋友,比镖行的人还多。
封刀大典定在午时举行,按照镖行规矩,退休的老镖头用不着太早在宾客之前露面,一般来说,大概只要早半炷香的时刻,老镖头出来向宾客答谢之后,就可以举行封刀大典了。
这个规矩的形成,由于两个原因,一个是让这退休的老镖头在最后的时刻再考虑一次继任的人选,假如这个镖局的规模很大的,那么从各地赶来的分局镖头或许当天才能赶到,他们也有机会可以向老镖头提供意见。另一个是某些老镖头是迫于无奈才“封刀”的,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,是以避免太早接见宾客,给人问长问短。习俗相沿,这就成了惯例。当然老镖头若是自己愿意,在举行封刀大典之前,把至亲好友延入私室商谈,那也是可以的。
虎威镖局在各地设有七八间分局,不过这些分局的镖头都是提早几天就赶到总镖局的,孟霆要和他们商量的也早已商量过了,是以从这天一大清早起,他就把自己关在一间静室之中。
数十年“刀头舐血”的生涯,有如云烟过眼,在这“封刀大典”的前刻,他的心情极是难以形容,有几分自豪,也有几分后悔,更多的却是苍凉。
几十年来,他亲自出马保镖也不知多少次了,虽然经过许多风浪,总算没有一次失手。想至此处,他不觉掀须微笑,心道:“我总算对得起虎威镖局这块金漆招牌。”
但这份自豪的情感却忽的有如云烟消逝,他心里叹了口气,又再想道:“这又有什么值得夸耀呢?几十年来我给达官贵人富豪巨贾保镖,侥幸没有失手,那也不过对他们有好处罢了。那些人当面奉承我,背地里还不是把我当作他们的看门狗?”
“不过我总算也曾保过一次我自己值得骄傲的镖。”孟霆又再想道:“我护送江南大侠耿照的儿子前往江南,耿照如今已经成为抗金名将,他的那位公子想必也已长大成人,为国效劳了吧。”
想起这件值得骄傲的事,孟霆情不自禁的伸一伸拳,踢一踢腿,脸上泛出得意的笑容,“我虽然是有点老了,但精神和气力可还都比得上壮年呢。今日卸下了镖局的担子,我倒是可以干我自己愿意干的事情了。”孟霆心想。
原来孟霆之所以要闭门封刀,并非是由于想享晚年之福。恰恰相反,他的“封刀”,只不过是不想再干镖局的营生;所谓“闭门”,也不过是对同行交代的一句门面话而已。他正在向往新的天地,想要过一种与前大不相同的新的生活。
他从耿照、耿电父子的身上想到了他的老朋友龙沧波,“龙沧波当年奉耿大侠之命留守江北,创立了青龙帮,听说如今已是在祁连山上开山立柜,颇具规模了。‘封刀’之后,我是应该去看看他啦。嘿嘿,为了帮他的忙,就是在封刀之后再开杀戒,那也说不得了。我已经不是总镖头,待会儿只要把说话交代得清理一些,有这许多武林朋友作为见证,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,谅也不至于牵连了虎威镖局。”
孟霆正在盘算避免牵连虎威镖局的办法,他的大儿子孟铸进来禀报外面的情形。
“爹,今天的客人可真来了不少,冀北双雄、陕中双煞都从远道赶来了呢。各大镖局的总镖头都已到齐,那是更不用说了。要不是那个什么蒙古使者恰巧今日进京,来的客人恐怕还要更多。”孟铸洋洋得意说道。
孟霆掀须笑道:“那是朋友们给我的面子。你去招待各位叔伯吧。”
孟铸道:“外面已经有两位师兄打点了。我、我──”
孟霆道: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?”
孟铸道:“客人虽然来得不少,不过──”
孟霆道:“不过什么?”
孟铸道:“不过公门中人只来了两个,一个是御林军的军官,一个是京兆尹衙门的老捕头。那个军官听说在御林军中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。”言下之意,似乎感到有点遗憾。
孟霆却大为欢喜,笑道:“这不正是最好不过吗?要那么多白道中人来作什么?”
孟铸好像恐怕父亲对他误会,迟疑了半晌,说道:“爹,我懂得你的心事。只是三师哥──”
孟霆道:“他怎么样?”
孟铸说道:“他说镖局过去凭着爹在江湖上的交情和威望,插上一杆镖旗,就可以在大江南北通行无阻。但爹爹封刀之后,就恐怕没有这样顺利了。”
孟霆道:“他的意思是──”
孟铸道:“三师哥的意思是,爹爹凭着本身的威望,过去用不着向白道中人太卖交情,但以后若要镖局继续兴旺,恐怕对黑道白道,都不能不多些拉拢了。”
孟霆说道:“我明白他的意思了,他说的‘黑道’只是陪衬,用意还在于多拉拢白道的交情。”
孟铸道:“不错,他还说虎威镖局的总局过去设在洛阳,不比现在是设在大都。”
孟霆道:“所以就更要和官府中人拉拢了?”
孟铸说道:“以镖局现在的景况而论,其实多做一些生意少做一些生意,我看也没多大关系。三师哥却不是这样想法,他要虎威镖局永远执镖行牛耳。大都是金国京城,白道的交情更非着重不可。今天白道中人只来了两个,他觉得有点不够面子。后来我和他说,这两个家伙不去奉承蒙古‘钦差’,已经算得是给我们镖局的面子了,他才不再唠叨。”
孟霆道:“他这样关心镖局的前途也还是好的,但愿他不要误入歧途就好了。”
孟铸说道:“爹,你准备把总镖头让给谁当?”
孟霆道:“你是我的长子,本来依照惯例可以由你担当的……”
话未说完,孟铸就连忙摇手道:“爹,我和二弟都没有这个意思。”
孟霆说道:“你特地来和我说你的三师哥,莫非是他想当这总镖头么?”
孟铸道:“爹,我正是害怕大师哥和三师哥为了继任总镖头之事,将来会闹得不和。”
孟霆道:“大师哥和你说过些什么?”
孟铸道:“对继任总镖头之事,大师哥、三师哥都没和我说过什么。但我看三师哥却是很在乎的。镖局上下的推测,也以为新任的总镖头不是大师哥就一定是三师哥。”
孟霆道:“你的意思怎样?”
孟铸道:“论武功是三师哥最好,人也精明干练,他做总镖头,镖局定必兴旺。但大师哥为人宽厚,镖局上下人等,对他却是比较好些。”
孟霆道:“我封刀之后,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镖局?”
孟铸诧道:“爹,你要往哪儿!你不做总镖头,也还可以住在镖局的呀。”原来他们在河南乡下虽然还有老家,但家乡正当蒙古和金国交界之地,连年战祸,田园早已荒芜了。
孟霆道:“我去哪儿,你不用管。我只问你愿不愿意离开大都?”
孟铸道:“爹往哪儿,我就往哪儿,这还用问吗?”
孟霆微微一笑,说道:“在京城的镖局,你是少镖头,人家也都把你当作‘少爷’一样奉承,跟我到外面去,说不定可是要吃苦的啊!”
孟铸说道:“爹,这里没人,我和你说心里的话,我在金京,虽然过得舒适,可是见了鞑子的横行霸道,就忍不住心里生气。我是巴不得离开大都的。二弟和我也是一样心思。前两天我们还在商量,想请爹爹趁着在封刀之后镖局要重新安排人事,把我们调到外地的分局去呢,只是不敢和爹爹说罢了。如果爹爹肯带我们离开大都,那正是再好不过。”
孟霆说道:“好,咱们父子同心,那我就可以放心卸下这副担子了。”
孟铸道:“这副担子,爹,你是准备让谁来挑?”
孟霆笑道:“既不是你的大师哥,也不是你的三师哥,你现在用不着多问。”
孟铸大为诧异,正待出去,忽又听得敲门之声,这次进来的是孟霆的大弟子归伯奎。
孟霆道:“有什么事吗?”归伯奎是以大弟子的身份替师父作“知客”的,却忽地跑到师父的静室来,孟霆不觉也有点奇怪了。
归伯奎道:“外面来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客人。”
孟霆道:“哦,是怎么样的两个客人?”
归伯奎道:“是一个衣服华丽的少年和他的书童,看模样是富贵人家的子弟,说的却是外地口音。”
孟霆道:“这少年姓甚名谁?”
归伯奎道:“他不肯说,他说你老人家见到他就会认得的。”
孟霆诧道:“这倒奇了,这十年来我家住大都,从没到外地走动,怎的会有一个年轻人与我相识,除非他是我哪一个老朋友的儿子,但若是那样,他也用不着隐瞒姓名来历呀。”
归伯奎道:“是呀,我也是这样想。师父你老人家的朋友当然是上了年纪的武林前辈,这少年不过二十来岁,说话的口气却似乎和你老人家甚有交情,当然是冒充的了。所以我最初不想让他进来,就把他撵走的。可是,可是……”说至此处,忽地面上一红。
孟霆笑道:“你是不是试了他的功夫了?”
归伯奎道:“不错,我和他握了握手,这少年甚是邪门。”
孟霆道:“怎样邪门?”
归伯奎说道:“我用上了内家真力,起初只用一成,逐渐加到八成。这少年竟似毫无知觉,但也不见用内力反击。他说话又很客气,因此我本来不敢把这件小事情来禀报你老人家的,但恐怕闹起来我们师兄弟都不是他的对手,那就损了你老人家的面子了。无可奈何,只好向你老人家禀报。”
归伯奎是孟霆的大弟子,本领虽比不上三师弟赵武仲,但内力之厚却在一众同门之上,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的了。以他的混元掌力竟然试不出那少年的深浅,那少年的功力当然更是远远在他之上了。孟霆听了好生惊诧,忽地心念一动,说道:“他进来了没有?”
归伯奎道:“这少年倒是彬彬有礼,我没请他进来,他还站在门外。”
孟霆道:“好,且待我去看看。”
幸好这时要来孟家的客人都已来齐,大门外就只有那个少年公子和他的书童。
耿电和杨浣青站在门外,杨浣青有点担心,悄声说道:“听说镖行的规矩,未到封刀时刻,老镖头是不见客人的。”耿电笑道:“我想他会出来的。”果然话犹未了,孟霆父子和归伯奎都出来了。
耿电上前行了个礼,说道:“孟老镖头还记得我么?”
孟霆护送耿电南归是十年前的事情,当时耿电只有十六七岁,由于乡下的生活过得苦,身体很是瘦弱,和他现在的模样,当然是大不相同。
孟霆定睛细看,在耿电的身上,依稀看出当年那个孩子的影子,但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回来,这变化毕竟是太大了,孟霆不敢立即相认,说道:“请恕老朽眼拙,不知在哪里曾经见过阁下。”
耿电说道:“十年前多蒙孟老镖头替家父保镖,当时小侄随行,曾与老镖头相处一个多月。”
孟霆吃了一惊,心里想道:“莫非他真是耿电?但世上相貌相似的人很多,何况也还不是十分相似,倘若他是假冒的,那就糟糕了。”为了慎重起见,又再问道:“是令尊叫你来的吗?可有令尊的书信?”
耿电说道:“家父恐防远道携函不便,只有口信捎来。”
孟霆道:“令尊怎样说?”
耿电说道:“家父一来要我当面道谢你老的大恩,二来他说还欠你老一点镖银,叫我带来给你。”
孟霆怫然不悦,说道:“你爹当真是这样说吗?那他也未免把我看得大小了,我岂是和他计较镖银的?”
话犹未了,耿电已把一个元宝拿了出来,说道:“要的,要的。镖行的规矩,保镖怎能不要镖银呢?家父特地借来这锭银子叫我给你,请你老赏面收回吧。”
归伯奎和孟铸听了他这番说话,都觉奇怪之极。第一、这不过是十两重的元宝,倘若孟霆真的曾给这个少年的父亲保过镖,以他总镖头的身份,岂能只收这点镖银?第二、耿电衣服丽都,带有书童随行,分明是个富贵人家子弟,十两银子,何须向人挪借?第三、耿电说的是“收回”,而不是“收下”,这也令得他们莫名其妙。归伯奎心里想道:“这小子说话颠三倒四,恐怕是故意来戏弄师父的了?”
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,孟霆本来是神色不悦的,此际却反而眉开眼笑了。原来这锭银子有个来历。
十年之前,孟霆和吕东岩一同护送耿电前往江南,在一个名叫“鹰扬峡”的地方,遭遇黑鹰年震山的伏击,一场恶斗,双方三个人斗得两败俱伤,这才把年震山赶走。孟霆伤得较轻,继续护送耿电,吕东岩伤得较重,独自回家养伤。
送到了长江边,孟霆找着了相识的船家,送耿电过江。他自己由于是在金国统治的区域开设镖局,“走镖”以长江为界,就不便前往江南了。
分手前夕,孟霆恐防耿电身上没有零钱使用,因此送他一个元宝。这个元宝就是现在耿电拿来当作付给他的“镖银”的这锭银子了。
为什么他会认得这个元宝呢?原来在他和年震山恶斗之时,曾着了年震山一记大力鹰爪手,无巧不巧,这一抓恰巧抓着他身上的一个元宝,孟霆这才没有受到重伤。而孟霆掏出来送给耿电的银子,又恰巧就是这个元宝。
元宝上留有一条抓痕,孟霆拿了出来方始发现,不觉骇然。当时孟霆本来要换过一锭银子送给耿电的,耿电却要这锭银子。
原来耿电深感孟霆之恩,他是要把这个元宝留作纪念的。一路上舍不得用它,用光了身上的几十文铜钱,挨了两天饿才到达父亲的驻军之地。
孟霆见着这锭元宝,不由得大为感动,说道:“你给我这锭‘镖银’比送给我一千两黄金,我还高兴。”
归伯奎与孟铸大为诧异,孟铸说道:“爹,这位公子是──”
他这一问,孟霆倒是感到有点碍难回答了。要知他虽然相信得过徒弟和儿子,但今日是他的“封刀大典”之期,各方宾客云集,龙蛇混杂,说出了耿电的名字,只怕隔墙有耳。
耿电道:“小姓杨,名叫杨荫。”随着说道:“孟老镖头还记得我家的老家人杨大吗?我这书童就是杨大的儿子了。我与他名为主仆,实是兄弟一般。”
杨浣青微微一笑,说道:“公子爷,你太抬举我了。”
孟霆怔了一怔,随即也就明白了耿电取这个假名的用意。
当年耿电的父亲耿照南渡之时,把妻儿付托给好友而兼部属的杨雁声照料,杨雁声后来就是为了保护他们母子,和追踪到北芒山的完颜长之手下恶斗,以致身受重伤,不治毙命。这个杨雁声就是杨浣青的父亲了。不过在杨雁声去世之时,耿电方才四岁,杨浣青尚在母亲的肚子里面未曾出世。后来又由杨家辗转相托,把耿电付托给一个曾在飞虎军中任过文书之职的老塾师收养,方能长大成人。这老塾师也早已死了。
此际,耿电自报姓名,说姓“杨”名“荫”,孟霆一听,立即明白他的用意,所谓“杨荫”,就是曾经得过杨家荫庇的意思。
孟霆心里想道:“他说的那个老家人杨老大,当然是指杨雁声了。但听说杨雁声只有一个女儿,怎的又多了一个儿子?”
毕竟他是个阅历丰富的老镖头,再把杨浣青打量一番,终于发觉了她的本来面目,心中暗笑:“原来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子,也算她乔装得妙,几乎骗过了我的眼睛。”
孟霆喜上加喜,堆满笑容,对杨浣青说道:“小哥儿,我和你的爹爹也是老朋友了,当年你爹还在的时候,我和他常常喝酒的。难得你和你家公子一同来到,在我这里,你可用不着客气啊。”他特地叫杨浣青作“小哥儿”,那是有心帮忙她遮掩女扮男装的真相的,同时也是间接告诉家里的人,不可把耿电这个“书童”,当作普通的仆人看待。
孟霆接受一锭银子的“镖银”,归伯奎和孟铸已是觉得稀奇,再听他这么一说,更是大为诧异了。怎的孟霆对一个小书童也这样客气呢?
归伯奎老成练达,虽然觉得事情奇怪,却知定有来由,当下说道:“师父,时候不早,你恐怕要准备出去见客人了。这两位贵客我替你老招呼吧,你老意思怎样?”言下之意,实是向师父请示,要不要把这两个客人和在大堂观礼的一众客人隔开。
孟霆也正是顾虑到这一点,说道:“他们并非武林朋友,你陪他们到我的内书房坐一会吧。”
不料杨浣青却忽地笑道:“孟老爷子,我跟公子前来,正是特地想看热闹的呀!”
孟霆眉头一皱,说道:“小哥儿,你要看什么热闹?”
杨浣青笑道:“今天是你老的封刀大典,各方的英雄豪杰来得不少,我虽然不懂武功,可也想开开眼界。”
孟霆道:“杨公子,你呢?”
耿电说道:“晚辈难得适逢其会,老镖头若是许我观礼,那正是求之不得。”
孟霆本来不想他们冒险的,但若是不许他们观礼,必须说出理由,又怕太着痕迹,反而会引起别人的疑心了。当下只好说道:“好吧,伯奎,你陪他们进去。他们不是武林中人,你就用不着给他们引见武林的各位朋友了。”
归伯奎心领神会,应了声“是”,正要带领他们进去,耿电忽道:“孟老镖头,小侄还有一事禀告。”
此时已是将近午时,孟霆不免有点心急,忙道:“何事,请说!”
耿电说道:“当年咱们路过浙东黄岩之时,曾得当地一间镖局之助,此事,孟老镖头想还记得?”
孟霆瞿然一省,说道:“记得。怎么样?”
耿电说道:“那个镖局有两位镖师到了大都,日前曾与晚辈相会,孟老镖头今日举行封刀大典之事,就是他们和我说的。”
孟霆道:“是不是他们也要驾临寒舍?”
耿电说道:“不错,他们意欲孟老镖头念昔日香火之情,准许他们前来观礼、道贺,一表心意。托我代为先容。”
孟霆道:“这两位镖头高姓?”
耿电说道:“他们一个姓凌,一个姓风。姓凌这人是那间镖局总镖头的女婿。”
孟铸不及大师兄归伯奎机警,说道:“浙东黄岩也有一间镖局吗,我怎的不知道呢?”
孟霆已是心中雪亮,知道耿电说的这两个人是和浙东大侠吕东岩有关系的,心里想道:“吕东岩的女婿来到,我倒是不能不招待了。”当下说道:“这间镖局规模甚小,十年前已停业了。不过当年我走镖经过黄岩,却是曾经得到过他们之助。”
刚说到这里,孟霆的次子孟印出来说道:“爹,你还在这里,时候快到了呢。三师哥叫我请你进去。”
孟霆哼了一声,说道:“我都不急,要他这样着急干嘛?”
孟印不敢作声,心里则在想道:“三师哥急于接任你的总镖头,难道你不知道?”
不过孟霆口里虽说不急,心里却是实在有点急的,他无暇等候,只好匆匆忙忙的吩咐大儿子孟铸道:“你留在这儿作知客,待会儿浙东黄岩那位姓凌的和姓风的客人来到,他们若是说得对了,你陪他们进来。但若过了我的封刀时刻,你就只能请他们到我的书房先坐一坐啦。”
老镖头退休称为“闭门封刀”,不过在举行典礼之时,却是“封刀”在前,“闭门”在后的,在老镖头作象征式的关上礼堂的大门之后,典礼即告完成,观礼的宾客也不能进入礼堂了。
孟铸道:“爹,这规矩我懂。”当下五个人分成三处,孟铸留在镖局门外等候客人;孟霆先回静室,准备“封刀大典”所要交代的物事;归伯奎则带领耿电和杨浣青进入礼堂。
一众宾客看见孟霆的首徒陪着两个年轻的客人进来,自是不免有点诧异。但因“封刀大典”所定的午时将到,大家已是无暇查问他们的根底了。
过了一会,孟霆在几位老镖师的陪同之下,步出大堂,和宾客中的头面人物先行见礼。
耿电一直留心在他之后进来的客人,在这大约半炷香的时刻之内,只有三个客人进来,但却不是轰天雷和黑旋风。
他们为了避免给人注目,约好了是分批来的,但耿电、杨浣青也不过比他们早来了半个时辰而已。耿电暗暗着急,心里想道:“怎的这个时候他们还不见来,难道是路上出事了?再迟一会,封刀大典可就要举行啦。”
宾客中以天马镖局的老镖头马如龙为首,代表镖行赠送孟霆一面绣有“威震四海”金字的镖旗。送旗之后,打趣孟霆道:“孟老弟,你今年不过六十,我六十五了,都未封刀,你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吧?”
孟霆笑道:“你是龙马精神,老当益壮,我怎能比得上你?这两年来,我的刀都拿不动了,不能不服老啦。难得你老哥子赏面亲临,就请你监礼吧。”
马如龙笑道:“说老实话,我是舍不得你现在就闭门封刀的。这几年来,我们天马镖局得你提携不小,你这一封刀,我老头子可要喝西北风了。”
孟霆道:“马大哥说笑了,我们虎威镖局得以在大都立足,我才是应该感激大哥你呢。我已经吩咐敝局继任的总镖头,日后唯马大哥马首是瞻,还望大哥像扶持我一样扶持他。”
马如龙说道:“孟老弟,你客气了。但得你这番说话,我倒是可以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啦。”
孟霆的三弟子赵武仲听了乃师这番说话,却是不禁有点惊疑不定:“师父可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呀。”但随即想道:“这不过是师父对马如龙的客气话罢了,我何必多心?”
孟霆跟着请震远镖局的邓山君,大都名武师薛兆,沧川梅花拳的掌门人梅锷,一同作他监礼的证人。四个监礼的证人,两个是镖行中德望俱尊的老镖头,两个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名宿,孟霆这一封刀大典,可说是隆重之至了。
监礼人就座之后,孟霆抱拳作了个罗圈揖,缓缓说道:“孟霆在镖行混了几十年,多蒙同行大哥提携扶助,各位武林朋友赏面,差幸没有出过什么大事。但如今我年纪老了,想回老家享几年晚福,镖局的事从此我是决不闻问了。继任的总镖头待会儿在我封刀之后,就会接任,从今日起我这副担子就交给他了。”
按规矩在前任总镖头封刀之时,同时就宣布继任总镖头的人选的,众人听孟霆口气,似乎要提前一点在封刀之前宣布,不觉都竖起耳朵来听,满堂宾客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。
马如龙却是注意到他另一些说话,心里想道:“他封刀就封刀好了,但为什么要说得那样决绝,好像虎威镖局的事从此不再与他相关?”原来镖行的“闭门封刀”有两种情况,一种是出了什么过错,老镖头迫于无奈,必须让位给新镖头;一种则只是因老退休。前一种精况,老镖头对镖局的事在封刀之后,自是不闻不问,后一种情况,老镖头仍然受镖局供奉,遇大事还是要请教他的。孟霆并非前一种情况,却也说出这样话来,是以马如龙就不禁有点诧异了。